秋分的晨光刚漫过忆魂林的树梢，林峰已经在药圃东头忙开了。新翻的土地泛着湿润的褐红色，土里混着望海岛带回的海沙，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还能听见细沙摩擦的轻响。他手里握着把小铁耙，正按《育籽要诀》里的法子，把土耙成半寸见方的小块，耙齿划过地面，留下整齐的纹路，像给土地梳了层细密的发。
“这边的土得再筛一遍！”楚嫣然扛着竹筛走来，筛网是用楚家铁匠铺的细铁丝编的，网眼比寻常竹筛密了三倍。她把筛子往土堆上一扣，双手按住筛沿来回晃，细土簌簌落下，留在筛上的碎石块被她捡出来，扔进旁边的竹筐——筐里已经堆了小半筐碎石，都是她今早从土里挑的。“老木笔记说‘新苗忌石，土中若有砾，根须绕着走’，这筛子可得多过几遍。”
苏沐雪提着个陶瓮，瓮里是昨晚用温水泡好的花籽，紫黑色的籽粒吸足了水，鼓胀得像颗颗饱满的珠子。她蹲在耙好的土地旁，用手指在土里按出一个个小坑，坑深刚好半寸，间距三寸，整整齐齐的，像在地上画了张方格图。“太奶奶的日志里记着‘秋播坑如指腹，春生苗似剑’，”她往每个坑里丢进三粒花籽，指尖沾着的泥土落在籽上，像给它们盖了层薄被，“每坑多放两粒，怕有不发芽的，等出苗了再间苗。”
三人的动作渐渐形成默契：楚嫣然筛土，把最细腻的熟土堆在一旁；林峰往土里拌基肥，是用海泥、草木灰和腐熟的羊粪按比例混的，黑褐色的肥块捏碎了，散着淡淡的土腥气；苏沐雪则负责点播，埋好籽后，再用细土轻轻压实，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土里的生命。
“你看这肥里的海泥，”林峰抓起一把基肥，摊开在手心给两人看，褐色的泥块里嵌着细碎的贝壳，“海伯说望海岛的海泥含磷多，混着老林的土，能让根须又粗又壮。我特意多拌了些，按《岛药图谱》里的方子，肥土比是一比五，不多不少。”
楚嫣然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些晒干的蓝翼虫翅膀，被碾成了淡蓝色的粉末。“这是我娘让加的，”她往筛好的土里撒了点，粉末遇土便融了进去，“她说虫翅粉能引蚯蚓来松土，蚯蚓爬过的地方，苗长得格外旺。”她边说边往土垄边缘插竹片，竹片上刻着细小的刻度，“这是测土湿的，每天看竹片返潮的高度，就知道该不该浇水了。”
苏沐雪的指尖忽然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扒开土一看，是块半埋的陶片，上面刻着个模糊的“苏”字。“这是太奶奶的育苗陶片！”她惊喜地擦去陶片上的泥，边缘虽有磕碰，刻字却依旧清晰，“日志里写过，她当年育苗时，总在土垄边埋陶片，说‘陶吸潮气，能护籽过冬’。”
正说着，林家的药童们推着辆独轮车来了，车上装着捆扎好的稻草，金灿灿的，还带着秋收的香气。“林大哥，苏姐姐，楚姐姐！”领头的小药童跳下推车，手里举着张纸，“这是师傅画的防寒棚图纸，说等土冻前就得搭好，棚顶要盖三层稻草，还得留透气的窗。”
图纸是用毛笔画的，防寒棚的样子像个矮矮的小房子，四面有墙，顶上铺着稻草，侧面留着个巴掌大的小窗，旁边注着“冬至后封窗，惊蛰后开窗”。林峰接过图纸，指着窗的位置说：“这窗得朝东南，能晒着太阳，又挡西北的寒风，老木笔记里也是这么画的。”
楚家的伙计们也扛着竹竿来了，都是选的三年生的青竹，笔直无节，梢头被削得尖尖的。“楚丫头，你爹说这竹竿得埋进土里一尺深，”为首的伙计把竹竿往地上顿了顿，发出“咚咚”的闷响，“冻土硬，得先用铁钎打眼，不然埋不稳。”
苏家族长带着绣娘们送来些旧棉絮，是从族里收集的旧棉袄拆的，雪白的棉絮晒得蓬松，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这是给防寒棚铺底的，”老族长摸着棉絮，眼里带着笑意，“你太奶奶当年就用这法子，把棉絮铺在土垄上，再盖稻草，苗籽在里面过冬，暖和得很。”
日头升到头顶时，育苗圃已经初具模样：十条土垄整整齐齐地排在地上，像十条卧着的长龙；每条垄边都插着刻字的竹片，陶片在土垄尽头排成一排；筛好的熟土堆成小山，拌好的基肥散发着踏实的气息；蓝翼虫粉在土面上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撒了层碎星。
楚嫣然开始搭防寒棚的骨架，青竹在她手里被弯成弧形，两端埋进土里，用铜丝固定住，远远望去，像排小小的拱桥。“这弧度得刚好，”她踩着板凳调整竹架的高度，“太高了挡风，太低了闷得慌，老木说‘棚高过膝，苗得自在’。”
林峰往土垄上洒水，用的是带细孔的瓢，水洒下去，像下了场小雨，刚好打湿表层的土，却不渗得太深。“第一次浇水得‘润’，”他边浇边说，“让籽喝到水，又不泡着它们，就像人刚睡醒，得先喝口温水。”
苏沐雪把太奶奶的陶片在每条土垄边摆好，又从帆布包里掏出本线装的册子，是她熬夜抄的《育苗月令》，把历代护苗人记的育苗要点按月份整理好：“十月覆草，十一月封棚，十二月雪压棚顶需扫雪……”她把册子放在圃边的石桌上，风吹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轻声诉说。
忽然有只灰褐色的小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凑到土垄边嗅了嗅，被楚嫣然一挥手赶跑了。“这些小东西最会偷籽，”她从竹筐里拿出些松塔，摆在圃边的石头上，“给它们点吃的，就不惦记咱们的苗籽了。”
夕阳西下时，防寒棚的骨架已经搭完，青竹的弧线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给育苗圃搭了个金色的屋顶。药童们开始往棚顶铺稻草，一层压一层，铺得严严实实；伙计们在棚边挖排水沟，沟底铺着碎石，能让融雪顺着沟流走；绣娘们则把旧棉絮铺在土垄上，雪白的棉絮盖着新播的籽，像给它们盖了床软被。
苏沐雪站在圃边，望着这片被精心照料的土地，忽然觉得土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太奶奶的、楚爷爷的、林太爷爷的……都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新播的籽，看着这些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她翻开《护苗日志》，在新的一页画下育苗圃的样子，旁边写道：“秋分育苗，土垄如线，新籽如珠。老陶片、旧棉絮、虫翅粉，都在说‘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土下藏的不只是籽，是一茬茬人的盼头，等开春，就破土而出了。”
楚嫣然把最后一根竹片插好，拍了拍手上的泥：“等下雪时，咱们就轮流来扫棚顶的雪，像当年太爷爷们那样。”
林峰往石桌上的《育苗月令》旁放了个陶碗，里面盛着清水：“给守圃的人留着，渴了能喝。”
苏沐雪笑着点头，晚风穿过青竹搭的棚架，带着稻草的香、棉絮的暖、基肥的土腥气，在圃边轻轻打了个转。她仿佛听见土里的籽在轻轻呼吸，像在积蓄力量，等冬去春来，就顺着太奶奶陶片指引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去见一见这阳光灿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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