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龙宗东侧峰，听雪轩。
此处是专为贵客疗养所建的静室，窗外可见终年不化的雪线，室内却温暖如春。洛苍穹躺在寒玉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心那团纠缠数月的黑气已然消散。
苏晚雪将星魂返魄丹置于他胸口檀中穴，双手结印，引动丹药之力。
丹丸化作九缕星辉，如灵蛇钻入穴窍，游走奇经八脉。所过之处，枯竭的经脉如逢甘霖，渐复生机。最精纯的那缕星髓药力直冲紫府，缓缓浸润那尊黯淡欲散的元婴。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窗外天色从正午到黄昏，苏晚雪额间汗如雨下，却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灵力输出。林野静立门边，归墟星域微微展开，将整座听雪轩笼罩——既隔绝外界干扰，也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第三个时辰将尽时，洛苍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很轻，但苏晚雪和林野都捕捉到了。
紧接着，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屈伸，胸腔开始有了明显起伏。眉心处，一点冰蓝色的光华亮起，那是玄兵阁嫡传功法《玄冰诀》自行运转的征兆。
又过了一炷香。
洛苍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中先是一片茫然，随即闪过剧痛、挣扎、恍然……最后定格为深沉的疲惫与清明。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晚雪脸上，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苏……长老？”
“洛阁主，莫要动气。”苏晚雪收势，脸色虽白，却露出温和笑意，“丹力尚在化开，还需静养七日，方能稳固根基。”
洛苍穹艰难点头，视线越过她，看向门边的林野。
四目相对。
一个，是北境炼器霸主，纵横八百载的元婴后期大修士。
一个，是隐龙宗新晋宗主，却已踏出归墟之路的绝世天骄。
没有言语，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气机在碰撞、试探、最终……缓缓相融。
洛苍穹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有感激，有感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有了几分往日的沉稳：
“林宗主，救命之恩，洛某……铭记五内。”
林野走至榻前三步处停下，拱手：“洛阁主言重。同为北境修士，抵御暗星，本该守望相助。”
“暗星……”洛苍穹重复这两个字，眼中骤然迸发出刻骨寒意，“炎烁那孽障，可曾伏诛？”
“已斩于锻天峰地底。”林野言简意赅。
“好……好！”洛苍穹闭上眼，胸膛起伏数次，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惊鸿呢？”
“洛姑娘已代掌阁主之职，此刻应在玄兵阁主持大局。”苏晚雪轻声道，“阁主昏迷期间，她做得……极好。”
洛苍穹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声。
这一叹里，有欣慰，有心痛，也有几分英雄迟暮的苍凉。
“那孩子，本不该这么早扛起这些。”他喃喃，随即看向林野，“林宗主，洛某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伤势虽稳，但元婴受损太重，即便有星魂返魄丹温养，三年之内也难动用元婴级法力。”洛苍穹一字一句，“这三年，请隐龙宗……护持惊鸿，护持玄兵阁。”
林野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暮色渐浓，雪线映着残阳，将室内染上一层血色。
“洛阁主，”林野缓缓开口，“你可知我隐龙宗如今处境？”
“锋芒过盛，木秀于林。”洛苍穹点头，“北境联盟虎视眈眈，昆仑墟暗藏杀机，暗星更是不死不休。你救我一命，便等同将玄兵阁这艘破船，绑在了隐龙宗这柄即将出鞘的利剑上——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那你还求？”
“因为我别无选择。”洛苍穹苦笑，“也因为……我看得出，你不是池中之物。”
他挣扎着坐起，苏晚雪连忙上前搀扶，在他背后垫上软枕。洛苍穹靠稳，直视林野双眼：
“八百年前，我接任玄兵阁阁主时，我父亲曾说——‘炼器如炼心，看人如看剑’。剑有百种，人有千面。有的剑锋芒毕露，却易折；有的剑大巧不工，却难成气候。”
他顿了顿，声音渐沉：
“而你，林野……你是一柄正在淬炼的‘道剑’。剑未成，已有斩天之势。这种人，要么早夭于半途，要么……终将斩开这片天。”
室内陷入寂静。
窗外风雪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静得可怕。
林野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是少年得意的张狂，也不是老谋深算的沉稳，而是一种……明知道前路万丈深渊，依旧选择提剑前行的坦然。
“洛阁主抬爱。”他轻声道，“不过我这柄剑，淬炼的火焰里，掺了不少敌人的血。握剑的人，也早就做好染一身猩红的准备。”
他转身走向门口，推门前回眸：
“三年之内，只要隐龙宗不倒，玄兵阁的旗就不会倒。这是我林野的承诺。”
门开，风雪卷入。
林野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洛苍穹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久久不语。良久，他低声问苏晚雪：
“苏长老，你觉得……他能走到哪一步？”
苏晚雪正在整理药瓶的手微微一顿。
她望向窗外，望向林野离去的方向，眼中泛起温柔的星辉：
“我不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
“但我知道，他走过的路，会让后来人有路可走。”
隐龙宗后山灵兽园，此刻气氛诡异。
数百头灵兽——从一阶的雪云兔到六阶的赤翼雕——全都匍匐在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低首。那是园子最深处，专属护宗龙獒“大黄”的洞府方向。
洞府内，大黄趴伏在地，浑身金毛无风自动。
它双目紧闭，喉中发出低沉压抑的呜咽，周身隐隐有赤金色的龙形虚影流转。那虚影时而凝实如真龙盘踞，时而涣散如烟雾，极不稳定。
更诡异的是，它额头正中，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金线。金线内，隐约可见一片鳞甲的虚影——那不是犬类该有的东西，而是……龙鳞。
林野踏入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没有靠近，只站在三丈外静静观察。归墟星域无声展开，感知着大黄体内的每一丝变化。
“血脉返祖，龙魂苏醒。”林野喃喃，“但缺了关键的东西……”
话音未落，大黄猛地睁眼！
那双原本温和忠诚的狗眼，此刻竟变成了赤金色的竖瞳！瞳孔深处，有古老的龙文在流转。它看向林野，眼中闪过挣扎、痛苦，还有一丝几乎要淹没理智的……渴望。
“主……人……”它口吐人言，声音嘶哑如破锣。
林野瞳孔微缩——七阶妖兽虽灵智已开，但要口吐人言，至少需八阶！大黄这是……
“化龙之劫提前了。”林野瞬间明悟，“你感应到了‘化龙池’的确切位置？”
大黄艰难点头，额头金线渗出细密的血珠：“北……北方……呼唤……很强……忍不住……”
它说得断断续续，但林野听懂了。
永冻荒原那具蛟龙骸骨，不仅仅是残魂未灭那么简单——它是在用最后的龙魂本源，为同族后裔引路！这种引路对血脉纯正的蛟龙而言是机缘，但对大黄这种只有稀薄龙血的混血后裔而言，却是足以点燃血脉、却也可能焚尽自身的……烈火！
“静心！”林野一声低喝，蕴含星力震慑。
大黄浑身一颤，眼中血色稍退。林野上前，单手按在它额头金线上，归墟星力涌入，强行压制那沸腾的龙血。
“现在去，你只有三成机会活着化龙。”林野声音平静，“等三个月，我炼制‘定血丹’辅助，你可有七成把握。”
大黄眼中闪过挣扎。
龙族的骄傲、对力量的渴望，在与对主人的忠诚、对死亡的恐惧激烈交锋。许久，它颓然趴下，竖瞳恢复成往日的圆润：
“我……等。”
林野收手，从怀中取出那张得自星陨池的“化龙池残图”。图上原本模糊的北方标记，此刻竟自行浮现出细密的经纬刻度，与星辰古牌上【池眼】的坐标……隐隐重合！
不是完全一致。
而是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仿佛化龙池与星陨池的“池眼”，是同一处秘境的两面入口！
“原来如此……”林野眼中星辰流转，“星陨池坠落的星辰，砸穿了化龙池的秘境壁障。所以那具蛟龙骸骨才能残魂不灭，所以星辰古牌与化龙池残图会产生共鸣。”
他收起残图，看向北方。
永冻荒原，星陨池，化龙池。
三处绝地，竟指向同一个终点。
“三个月。”林野对大黄道，“这三个月，我会炼制定血丹，也会彻底摸清北方那处‘池眼’的虚实。届时，我陪你走一趟化龙之路。”
大黄重重点头，眼中满是信任。
林野走出洞府时，墨心已在园外等候。
“宗主，三件事。”墨心递过三枚玉简，“第一，北境联盟的紧急会议定于十日后，地点改在‘天霜城’。据暗蝠传回的消息，昆仑墟增派了三位元婴长老前往坐镇。”
“第二，中州‘万宝阁’三年一度的拍卖大会下月开启，此次压轴之物据传是一块‘周天星辰印碎片’。金袍龙修昨日传讯，提醒您别忘了约定。”
“第三……”墨心顿了顿，“暗星有异动。‘星主’已三月未露面，但暗星在极北之地的活动频率增加了十倍。他们似乎在……挖掘什么东西。”
林野接过玉简，神识扫过。
第一枚玉简记载北境联盟各势力的最新动向，其中“玄兵阁”名下，洛惊鸿已确认出席，并附了一句她的亲笔留言：“风雨欲来，枪未冷。”
第二枚玉简是万宝阁拍卖会的详细清单，那块碎片被标注为“七号拍品”，起拍价：一百万上品灵石。
第三枚玉简内容最少，只有一句话：“暗星于永冻荒原掘地三千丈，疑寻‘上古星枢宫地脉核心’。”
林野收起玉简，望向北方夜空。
那里，北斗七星正明。
“墨心，”他忽然问，“你说，一个人要走到多高，才不会被当作棋子？”
墨心一怔，随即沉声道：“属下不知多高才够。但属下知道——当棋手开始忌惮棋子的时候，这盘棋，就已经变了。”
林野笑了。
他抬手，指向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那从今天起，我们就做那颗让所有棋手都不得不抬头看的星。”
“要照亮这片天。”
“要照亮这片天，就需有斩破乌云的光。若这光注定要熄灭……”他收回手，语气平静如深潭，“那就在熄灭前，把该照亮的都照亮，把该看清楚的都看清楚。”
风起。
雪落。
隐龙宗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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