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阴阳舟崩碎的轰鸣，还在沈砚的耳膜深处嗡嗡作响。
他踉跄着落地，掌心的浮尘印被攥得温热，暗金色的纹路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流淌着几不可察的微光。周身的灰雾像是有生命的潮水，一波波涌来，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细碎的尘埃钻进鼻腔，顺着经脉游走，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体内的仙力。
苏清瑶、铃央、阿蛊三人，就落在他身侧丈许之地。
苏清瑶的素色裙摆被罡风撕裂了几道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她正垂眸拂去发间的尘埃，素来平静的眼底，此刻也凝着一丝凝重。铃央的仙道神光黯淡了大半，指尖凝聚的灵光刚亮起来，便被灰雾一口吞掉，她蹙眉掐了个法诀，却只引来周遭尘埃更疯狂的躁动。阿蛊最是狼狈，她怀里的金蚕蛊缩成一团，连脑袋都不敢探出来，她啐了一口，抹掉脸上的灰渍，骂骂咧咧道：“这鬼地方，连虫子都欺负人！”
沈砚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那是舟船碎裂时，被罡风震出的内伤。他环视四周，入目皆是望不到边际的灰蒙，脚下的土地松软得像一摊揉碎的尘埃，踩上去，竟会缓缓下陷，像是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试图将他们拖入这片死寂的天地。
“仙力被压制得厉害。”沈砚沉声道，他试着运转丹田的仙元，却发现平日里如臂使指的力量，此刻竟像是被冻住的溪流，流淌得无比滞涩，“最多只剩三成，而且……这些尘埃在主动啃噬我们的根基。”
苏清瑶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掌心的浮尘印上：“云尘长老说，此印能辨仙域真幻。现在看来，它或许还能护住我们，不至于被尘埃彻底吞噬。”
话音未落，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从前方的灰雾深处传来。
那声音很轻，很杂乱，像是有一群人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朝着这边靠近。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粗重的喘息，以及压抑到极致的窃窃私语，像是一群蛰伏的野兽，在暗中打量着闯入领地的猎物。
沈砚四人瞬间警惕起来，背靠背站成一圈，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灰雾翻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开。
十几道衣衫褴褛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沾满了尘土和暗褐色的污渍，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还有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皮肉翻卷着，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的眼睛——浑浊，却又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光，死死地盯着沈砚四人，尤其是落在沈砚掌心的浮尘印上时，那目光里的贪婪，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火焰，将这片灰雾都烧得沸腾起来。
“是……是浮尘印！”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刺破了死寂。
说话的是个拄着枯木拐杖的老者，他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头，风一吹，仿佛就要散架。他颤巍巍地指着沈砚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域主大人说的浮尘印！真的是浮尘印！”
这话像是一颗火星，扔进了干燥的柴堆。
那群衣衫褴褛的人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压抑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激动的嘶吼。
“浮尘印！传说中能破开尘埃海的浮尘印！”
“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别做梦了！那印在他们手里！他们是外来者！是域主大人要的饵！”
“饵又怎么样？抢过来！抢过来我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嘈杂的声浪里，夹杂着绝望和疯狂。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已经悄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那不过是些磨尖的石头，或者断裂的铁器，在这仙力被压制的地方，却成了能致命的凶器。他们的脚步往前挪了挪，眼神凶狠，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沈砚四人撕成碎片。
铃央的眉头蹙得更紧，她指尖的灵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她用上了本命仙元，却依旧只照亮了身前尺许之地，便被灰雾吞噬。她冷声道：“一群蝼蚁，也敢觊觎我等之物？”
沈砚抬手拦住了她。
他看着那群人，目光平静。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虽然面露凶光，可眼底深处，藏着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们的脚步虚浮，气息微弱，身上带着长期饥饿和疾病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在这片尘埃海里，挣扎了太久太久。他们不是恶徒，只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可怜人。
“诸位。”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人的嘶吼，“我们是外来者，刚入此域，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的话音落下，那群人的骚动，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那拄着拐杖的老者，往前挪了两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声音嘶哑：“外来者？你们是怎么穿过尘埃海的？域主大人布下的罡风，连仙尊境的强者都能撕碎，你们凭什么活着？”
“凭这个。”沈砚抬手，掌心的浮尘印微微一亮，暗金色的纹路流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威压。
这股威压很淡，却让那群人瞬间噤声。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浮尘印上，眼神里的贪婪，又浓了几分。
老者的喉咙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身后的一个汉子，忍不住低吼道：“少废话！把浮尘印交出来！我们可以饶你们一命！”
“饶我们一命？”沈砚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在这尘埃海里，命，值几个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我向来信奉一个准则——生存的唯一路径，是交易。”
“交易？”老者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不错，交易。”沈砚点头。他掌心微微一动，一枚晶莹剔透的仙晶，悄然出现在指尖。
那仙晶只有半块大小，却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里，散发着浓郁的灵气。仙晶刚一出现，周遭的灰雾像是受到了刺激，猛地翻涌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畏惧着什么。而那群人的眼睛，则瞬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那半块仙晶，喉咙里发出像是野兽般的低吼，有人甚至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在这仙力被吞噬的浮尘仙域，仙晶，就是最珍贵的宝物。
它不仅能补充消耗的力量，更能在关键时刻，抵御尘埃的侵蚀，甚至……能换来一口吃的，一口干净的水。对这些在尘埃海里挣扎的拾荒者来说，半块仙晶，足以让他们疯狂。
“这是半块仙晶。”沈砚捏着仙晶，指尖的灵气几乎要溢出来，“我用它，换你们手里的一样东西。”
老者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仙晶上，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你想换什么？”
“我想换一条规则。”沈砚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像是两道寒光，刺破了灰雾，“一条关于这浮尘仙域的，最基础的规则。”
“规则？”老者愣住了，连同他身后的那群人，也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规则？
他们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在尘埃风暴来临前，找到一个藏身的地窟；如何在乱石堆里，捡到一点能果腹的东西；如何在域主的巡逻队到来时，保住自己的性命。规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沈砚看着他们茫然的样子，耐心解释道：“比如，这片尘埃海，为什么会吞噬仙力？比如，你们口中的域主，到底是什么存在？再比如……你们刚才说的‘饵’，是什么意思？”
他的话音刚落，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身后的那个汉子，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外来者，找死不成？域主大人的事情，也是你能打听的？”
“我不想找死。”沈砚淡淡道，“我只想活着。而活着，就必须知道这片天地的规则。否则，我们迟早会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不，或许，连你们都不如。”
他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中了这群拾荒者的软肋。
是啊。
他们曾经，也不是这样的。
他们中，有来自诸天万界的修士，有威震一方的武者，有妙手回春的丹师，有巧夺天工的炼器师。他们都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误入了这片浮尘仙域。可在这里，仙力被吞噬，法宝失灵，丹药失效，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们只能像蝼蚁一样，在尘埃海里挣扎，靠捡拾那些从域外掉落的残片为生，被称为——拾荒者。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片仙域的规则。
老者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他看了看沈砚掌心的浮尘印，又看了看那半块散发着诱人灵气的仙晶，喉咙动了动，脸上的皱纹，像是沟壑般拧在了一起。
他身后的那群人，也都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半块仙晶。
足够他们整个聚落，撑过接下来的一个月。
足够他们在下次尘埃风暴来临时，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老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好！”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跟你交易！”
“老首领！”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惊呼道，“这不行！域主大人说了，关于‘饵’的事情，是禁忌！谁敢泄露，格杀勿论！”
“禁忌？”老者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凄厉的光芒，“禁忌能让我们活下去吗？禁忌能让我们的孩子，不被饿死吗？禁忌能让我们，不用再做那待宰的羔羊吗？”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
禁忌又如何？
他们已经活得够惨了。
惨到连尊严都没有，惨到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
老者转过头，看向沈砚，目光里带着一丝警惕，也带着一丝绝望：“我可以告诉你这条规则。但你要记住，这条规则，是我们所有拾荒者，用无数条性命换来的。你拿到仙晶之后，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不许再打探任何事情，更不许……将浮尘印的事情，泄露给其他人。”
沈砚点头，语气笃定：“一言为定。”
他抬手，将那半块仙晶，朝着老者扔了过去。
仙晶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在灰蒙的天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老者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仙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仙晶里蕴含的浓郁灵气，正顺着掌心，缓缓流入体内，滋养着他干涸已久的经脉。
那股暖流，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久了。
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充盈的感觉了。
他身后的那群人，看着老者手中的仙晶，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渴望，却没有人敢上前争抢。在这拾荒者聚落里，老者是他们的首领，也是唯一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人。
老者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抬起头，看向沈砚，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诉说一个惊天的秘密，一字一句，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条规则，是浮尘仙域的第一条规则，也是最核心的规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几乎只有沈砚四人能听见。
“尘埃择主，强者为饵。”
八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沈砚四人的耳边炸响。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苏清瑶的脸色微微一变，铃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阿蛊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怀里的金蚕蛊，都忍不住抖了抖。
尘埃择主……
难道说，这片仙域的尘埃，是有自主意识的？它们会选择自己的主人？那它们择主的标准，又是什么？是力量的强弱？还是血脉的高低？
强者为饵……
强者，在这片仙域里，竟然是诱饵？诱饵是用来做什么的？自然是用来吸引猎物的。那猎物，又是什么？是他们口中的域主吗？还是……这片仙域里，藏着更恐怖的存在？
无数个疑问，在沈砚的脑海里翻腾，像是一团乱麻。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域主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比如“饵”最终的下场是什么，可他刚张开嘴，就看到老者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的警惕。
“交易完成了！”老者攥着仙晶，往后退了两步，“你们走吧！立刻离开这里！再不走，等巡逻队来了，谁也活不了！”
他身后的那群人，也纷纷露出了驱赶的神色。几个汉子握紧了手中的石头，眼神凶狠，像是在警告沈砚四人，不要得寸进尺。
沈砚看着他们戒备的样子，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
交易就是交易。
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纠缠。
“我们走。”沈砚对着苏清瑶三人说了一句，转身就朝着灰雾深处走去。
铃央和阿蛊对视一眼，紧跟了上去。苏清瑶走在最后，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群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又看了看老者手中的仙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就在四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灰雾深处时，一阵剧烈的震动，突然从大地深处传来。
轰隆隆——
脚下的尘埃大地，开始疯狂地颤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裂，露出了一道漆黑的裂缝。裂缝之中，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那声音里，带着一股吞噬一切的恐怖气息，像是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在苏醒。
“不好！是尘埃风暴！”老者脸色大变，猛地嘶吼起来，“快！快躲进地窟里！快！”
他的话音未落，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的罡风，已经从那道漆黑的裂缝里席卷而出。
罡风所过之处，灰雾翻涌，大地龟裂。那些来不及躲避的拾荒者，瞬间被罡风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作了飞灰。
“快走！”沈砚脸色一变，一把拉住苏清瑶的手，又对铃央和阿蛊喝道，“跟上！”
四人不敢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灰雾深处狂奔。
身后，是罡风呼啸的声音，是拾荒者的惨叫声，是大地碎裂的声音。
沈砚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拄着拐杖的老者，正死死地攥着那半块仙晶，带着剩下的几个拾荒者，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隐蔽的地窟跑去。而他掌心的浮尘印，此刻正变得越来越亮，暗金色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掌心流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在感应着什么，又像是在……警告着什么。
尘埃择主，强者为饵。
沈砚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八个字。
他握紧了手中的浮尘印，指尖的温度，越来越高。
这片浮尘仙域，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而这场交易，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苏清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沈砚，你觉不觉得，那些拾荒者，好像有什么话，没对我们说？”
沈砚点头，目光深邃地看向那片翻涌的灰雾：“不止没说，他们还在害怕。害怕的，或许不是尘埃风暴，也不是我们这些外来者。而是……那条规则背后，所隐藏的，更深层的东西。”
铃央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强者为饵……看来，我们这些外来的强者，从踏入这片仙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阿蛊的眸子亮了亮，却带着一丝兴奋的光芒：“猎物又如何？我阿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猎物，只有……蛊食！”
沈砚看着身边的三人，紧绷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是啊。
猎物又如何？
他沈砚，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猎物。
他是契约者。
是能与天地博弈，与规则交易的契约者。
就算这片浮尘仙域，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猎场，他也要做那个，掀翻猎场的人。
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灰雾深处。
而那片拾荒者聚落的方向，罡风还在呼啸，浮尘印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像是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灰雾翻涌，尘埃漫天。
浮尘仙域的秘密，正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缓缓揭开它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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