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雪斋带着亲卫离开小田园城。马蹄踏过刚翻过的田垄，百姓的开荒令还插在地头竹竿上，在风里轻轻晃动。他没回头，只把北条军缴获的铁炮图纸塞进贴身布袋，那上面画着三段击的装填顺序。
第一座新城墙建在旧驿道岔口，石基高出地面五尺。长谷川已在城下等候，灰白胡须沾着石灰粉。他见雪斋下马，立刻迎上来，手拍墙面：“三合土掺糯米汁，夯了三天，比石川城还硬。”
雪斋不答。他绕着墙根走了一圈，手指划过砖缝，停在东南角接缝处。那里泥浆略浅，颜色偏黄。他抽出腰间“雪月”刀，横刃一划。石屑飞溅，刀锋入墙半寸，留下一道白痕。
“能扛住寻常炮，未必扛得住佛朗机连射。”他说，“再加三寸厚。”
长谷川脸色变了。他盯着那道划痕看了很久，忽然低头抱拳：“是。”
雪斋收刀入鞘。他知道长谷川懂他的意思。当年在京都药店，两人就一起试过药杵砸青砖的硬度。那时长谷川说：“药要纯，工要实。”现在守城也一样。
队伍继续北行。沿途几座新筑城墙都按同一标准重修。每到一处，雪斋都亲自查验墙基，看夯土是否均匀，测排水沟坡度。有工匠偷懒用碎砖填底，被他当场叫停，命人挖开重做。没人敢争辩。他们见过昨夜火盆里烧掉的金边诏令，也知道这位主将不图赏，只图稳。
傍晚时分，抵达第三座城工营。此处原是废弃驿站，如今搭起十几顶帐篷。小野寺义道宿在东侧暖帐，咳嗽声断断续续。雪斋进去看过一次，带回一碗冷掉的药渣。他没喝，放在案头，转而翻开工事图。
灯油燃到一半，亲卫送来一封信。火漆印是黑田家独有的山形纹。雪斋拆开，只一行字：“德川家康在调兵。”
他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火钳，夹住信纸一角，送入灯焰。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他左眉骨的刀疤。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陆奥古道从江户向北延伸，穿过利根川、渡那须野，直抵奥州腹地。德川若出兵，必走此路。他提笔写下三道命令：
一、命长谷川加快新式投石机打造，每台加装防火油槽；
二、斥候队沿陆奥古道设暗哨，每日记录南来马蹄印数量；
三、秘密召回佐久间盛政，筹备夜间阵型训练。
写完后，他吹灭灯芯，独自走出营帐。
夜风很冷。远处工地还有人在挑灯运土。雪斋站在空地上，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想起三年前在甲贺，千代教他听夜声——风过草尖是人，踩断枯枝是兽，脚步拖沓是伤兵。现在他听到的，是铁镐敲石、麻绳拉车、炭火噼啪。都是活人的声音。
这声音不能断。
第二天清晨，雪斋带队前往下一座城墙。路过一片新开垦的田地，几个孩子蹲在田埂上吃饭团。见队伍过来，其中一个站起来挥手。雪斋认得那饭团用的是去年秋收的糙米，混了野菜末。他点点头，示意亲卫留下半袋盐。
长谷川骑马跟上来，低声问：“真要加三寸？工期会拖半个月。”
“拖得起。”雪斋说，“打不起。”
长谷川不再多问。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新图纸，是改良后的投石机结构图。轴心改用双层锻钢，绳索加牛筋绞合。他指着其中一处：“这里如果再加三寸墙，我们可以把发射台往后移两丈，避开正面轰击。”
雪斋看了一眼，点头：“照做。”
中午歇脚时，一名斥候快马赶来，报告江户方向有商队频繁出入，但货物清单与往常不符。雪斋听完，只说一句：“记下次数。”
下午抵达第四座城墙。此处地势低洼，原计划用木栅围护。雪斋查看后下令改砌石基，引渠排水。工匠抱怨材料不足，雪斋让人打开军需库，调出备用青砖。他说：“水淹一次，十年难复。”
太阳落山前，他登上刚修好的了望台。北方群山轮廓清晰，最后一缕光映在雪线上。他站了很久，直到亲卫提醒该回营。
夜里又收到消息：佐久间盛政已启程，预计五日后到达。雪斋在地图上标出他的路线，顺便检查了所有城防据点之间的联络信号安排。白天用旗，夜晚用灯，紧急时放狼烟。每三十里设一个换马点。
他正要休息，小野寺义道的随从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城墙加厚之令已阅。此人真能负山。”
雪斋看完，把纸条折好放进抽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奥州防务由他说了算。
次日一早，他召集工匠头目开会。长谷川拿出新定的施工标准：墙高九尺，基宽六尺，顶部宽四尺，每隔十步设箭孔，拐角处加三角墩。所有人必须签字画押，完工后若倒塌，匠户连坐。
会议结束，雪斋单独留下长谷川。他问：“新刀进度如何？”
“三十六把已成二十，柄上都刻了‘雪’字。”长谷川答，“另外六把按你说的，加了凹槽，可卡住铁炮弹丸。”
雪斋点头：“尽快完成。德川不会等我们。”
当天下午，他亲自带人测试一段新墙。用缴获的北条铁炮近距离轰击三次，墙面裂而不塌。雪斋让人记录裂缝宽度，准备下次改进配方。
入夜，他坐在帐中核对兵力部署。现有可用战兵一千八百人，辅兵六百，骑兵一百二十。若德川出兵五千以上，必须依托城墙节节抵抗，同时向伊达家求援。但他不想求人。他想靠自己守住这片土地。
他提起笔，开始写《城防十则》第一条：“民可不知战，工不可不备。”
写到这里，灯芯闪了一下。他抬头，看见帐篷顶上有雨水渗下的痕迹。春天来了，雨季不远。他放下笔，走出去查看各营防水情况。
士兵正在加固帐篷，搬运粮袋。有人发现他在外面，喊了一声“大人”，其他人纷纷停下动作。雪斋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干活。
他走到厨房棚子下，看炊事兵煮粥。锅里翻着米粒，香气飘出来。他抓了一把米看，是新粮，没有掺沙。
这很重要。
回到帐中，他继续写第二条：“城墙厚度以敌最强火力为准，不得减省。”
写完两条，他停下。外面传来马蹄声。斥候回报：江户方向今日出现三支非官方商队，均未登记。
雪斋把这条记下，放入密档。
他吹灭灯，躺下闭眼。明天还要去下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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