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仓廪与天下的考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其激起的涟漪，却在暗中，持续不断地扩散。
政能清晰地感觉到，吕不韦对她的管理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清瘦男人依旧每隔三日准时到来，但他带来的，不再仅仅是政索要的书简。
他开始主动地，为政带来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一张绘制得极其粗略的、邯郸城的坊市地图。
比如，一份记录着去年赵国粮食产量与税收的、真假难辨的官方文书抄本。
再比如，一些关于秦国国内最新的、由安国君（此时已是太子）颁布的法令的摘要。
吕不韦不再将她当做一个只需要被动灌输知识的神童。
他在开始，以一种培养储君的方式，主动地向她展示着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地图代表疆域，税收代表经济，法令代表权力。
他在用这种方式，回应政之前的考问，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格局与能力。
——你看，你所关心的天下，我不仅在想，我更在做。我能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知识，还是资源。
这是一场无声的、心照不宣的君臣奏对。
她们之间的博弈，从最初的试探，升级到了合作，但在这层合作的温情面纱之下，依旧是冰冷的、关于控制与反控制的暗流。
吕不韦想通过这种投喂，将政的思想，纳入到他所设定的轨道中来。
而政，则一边欣然接受着这些宝贵的养料，一边警惕地分辨着其中可能掺杂的私货，并利用这些信息，来完善自己那张更大的、不为吕不韦所知的宏图。
与此同时，另一条暗线，也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赵高，这枚被她亲手埋下的棋子，展现出了远超政预期的才能。
自从那晚的密会之后，赵高的母亲，真的病倒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
她没有明显的症状，只是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再也没有力气去咒骂和毒打赵高。
赵高则顺理成章地，以为母求医问药为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走出那座院子的自由。
他就像一条被解开了锁链的猎犬，将他那被压抑了多年的、所有的精力和才智，都投入到了为政服务的事业中。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墙头、怯懦的偷窥者。
他变成了一个游走在邯郸城最阴暗角落里的、真正的幽灵。
他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蹲守在那些秦国商贾聚集的酒肆外，偷听他们的交谈，从中筛选出关于秦国国内的商业信息和人事变动。
他会用政赏赐给他的几个钱币，去收买那些在平原君府上当差的、最低等的仆役，从他们口中，套取一些关于赵国高层宴饮和人际往来的蛛丝马迹。
他甚至会偷偷地潜入城西的军营附近，通过观察茅厕的数量、伙房炊烟的浓度，来估算军营中兵力的大致变化。
这些事情，琐碎，卑贱，且充满了危险。
但赵高却乐此不疲。
每一次，当他深夜翻墙而入，将自己搜集到的、那些带着市井尘土和阴暗气息的情报，像献祭一样，呈报给政时，他那双眼睛里，都会闪烁着一种病态的、被需要和认可的巨大满足感。
政将赵高这条暗线提供的情报，与吕不韦那条明线的信息，进行着严密的、反复的比对和验证。
她就像一个拥有了双重情报来源的统帅，能够从不同的侧面，去观察和剖析同一个事件，从而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结论。
然后，她发现了裂痕。
吕不韦提供的信息，虽然宏大、精准，但它们都经过了精心的筛选和包装。
它们永远在强调着吕不韦的功绩，强调着局势的尽在掌握，强调着她们归秦之路的光明前景。
这是一种典型的、向上级汇报工作时的报喜不报忧。
而赵高提供的情报，则充满了原始的、未加修饰的混乱与恶意。
他会告诉政，那些在酒肆里醉酒的秦商，是如何在私下里，用最污秽的语言，嘲笑着她那个被赵姬迷昏了头的父亲。
他会告诉政，那些赵国的底层士兵，是如何在谈论着，一旦长平战败，就要把她们这对秦国母子，拖到街上，千刀万剐，以泄民愤。
这些信息，是吕不韦永远不会让她知道的。
因为它们充满了负面的、动摇人心的力量。
但对政而言，这些充满了恶意的真实声音，远比吕不韦那些经过美化的好消息，更有价值。
它们像一盆冰水，让她时刻保持着最清醒的、最极致的警惕。
它们让她明白，她和母亲的处境，远比吕不韦描绘的要危险得多。
她们就像是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如累卵。
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她们万劫不复。
她与吕不韦之间的第一道裂痕，也因此而产生。
政意识到，吕不韦虽然是她最重要的盟友，但他们的根本利益，并非完全一致。
吕不韦的核心利益，是投资成功。
他需要政安全地回到秦国，登上王位，然后兑现他的政治回报。
为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持政的信心和希望，甚至不惜为此而屏蔽掉一些残酷的真相。
而政的核心利益，是绝对安全和绝对掌控。
她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为此，她必须知道所有的真相，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信息渠道，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所污染。
这道细微的、但却根本性的裂痕，让政在与吕不韦的博弈中，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冷酷。
她依旧扮演着那个聪慧好学、对他言听计从的完美储君。
但在内心深处，她已经不再将他视为可以完全信赖的相邦或帝师。
他只是她手中，最重要、最锋利，但也最需要警惕的一枚……棋子。
一枚在未来，如果不能完全顺从于她的意志，就必须被毫不犹豫地、从棋盘上抹去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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