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风,带着千年帝都的雍容与暮气。暮鼓声歇,宵禁的梆子敲过三更,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便沉入一片死寂。月光被厚重的云层揉碎,吝啬地洒下些微清辉,勾勒着坊墙檐角沉默的轮廓。叶风牵着白马,踏着青石板路,蹄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牡丹残香、尘土,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历史积淀的腐朽气息。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沙哑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调,从深巷那头传来,带着驱不散的困倦。叶风驻足,侧耳倾听。那苍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某种暗夜的呓语。
“……莫贪近路走黑巷,莫听墙根惹是非……城隍庙西枯柳井,夜半莫探头,井底通幽冥,专渡……鬼市人……”
最后几个字,如同被风吹散的烟絮,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诡秘。
**城隍庙西,枯柳井?井底通幽冥,鬼市?**
叶风心头微动。伏羲刀在鞘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温热悸动,仿佛感应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他抬头望向城隍庙方向,夜色如墨,唯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在远处坊墙上明灭。
没有丝毫犹豫,他牵着白马,循着更夫声音消失的方向,转入一条愈发狭窄幽深的巷道。青苔在墙角蔓延,空气中腐朽的气息更加浓重。不多时,一株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柳树黑影出现在视野尽头,虬枝扭曲如鬼爪,伸向晦暗的夜空。枯柳旁,一口石砌的古井静静匍匐,井口被半人高的荒草掩埋大半,石沿布满青苔和风雨剥蚀的痕迹,透着无尽的荒凉与死寂。
更夫的话语在脑中回响。叶风走到井边,探头下望。井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汗毛倒竖。井壁滑腻,布满墨绿色的苔藓。
鬼市?幽冥?
叶风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艺高人胆大,又身怀伏羲刀意,对这玄奇诡异之事非但无惧,反而生出强烈的探究之心。他解下马缰,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脖颈,低语道:“在此稍候。”随即,深吸一口气,足尖在井沿一点,身形如鹞鹰般倒翻而下,直坠深井!
风声在耳边呼啸,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下坠!仿佛永无止境的下坠!井壁在眼前急速掠过,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暗。就在叶风怀疑这井是否真能通到地府时,脚下猛地一实!
触感并非坚硬的井底淤泥,而是一种……带着弹性的、仿佛踩在巨大皮革上的感觉!眼前也并非绝对的黑暗,而是笼罩着一层极淡、极诡异的幽绿色微光。
脚踏实地。叶风稳住身形,环顾四周。
这里并非想象中广阔的地下世界。眼前只是一片极其狭窄、不过十丈见方的“陆地”。地面是某种黑褐色、布满褶皱、微微起伏的“岩层”,散发着浓郁的土腥与淡淡的硫磺气息。四周并非岩壁,而是无边无际、缓缓流淌、粘稠如墨汁的黑暗!那黑暗并非死寂,隐隐传来一种低沉、缓慢、如同巨兽沉睡般的“汩汩”声,仿佛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幽绿色的微光不知从何处渗出,勉强照亮脚下这片方寸之地,更衬得四周的黑暗深不可测,如同凝固的绝望之海。
这感觉,不像是在井底,倒像是……漂浮在无边黑海中的一座孤岛!
“嗬……嗬嗬……”
一阵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沙哑笑声,毫无征兆地在叶风身后响起。
叶风骤然转身,手已按上刀柄!伏羲刀鞘内传来清晰的温热感。
只见那“陆地”边缘,紧贴着墨汁般的黑暗,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形佝偻到极点的老者,穿着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沾满污渍的破烂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削干瘪的下巴和几缕灰白枯槁的头发。他手中拄着一根弯曲的、像是某种巨大兽骨磨制的船篙,篙尖深深插入那黑褐色的“地面”。整个人仿佛刚从墨汁里爬出来,散发着浓重的阴湿和腐朽气息。
“小家伙……”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胆子不小哇……敢跳这‘归墟眼’……是来……鬼市的吧?”
叶风眼神微凝,按着刀柄的手并未松开,沉声道:“老人家知道鬼市?”
“嗬嗬……知道……当然知道……”老者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斗笠微微抬起些许,两点浑浊得几乎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珠,在幽绿微光下如同深嵌在枯骨中的两颗劣质玻璃球,直勾勾地“盯”着叶风。那目光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洞穿感,让叶风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审视。“这洛阳城下……黄泉路上……阳间人……阴间货……想去的……都得……渡我这……‘忘川舟’……”
老者说着,手中的骨篙在脚下的“陆地”边缘轻轻一点。
咕噜……咕噜噜……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只见那粘稠如墨汁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浮”起一物。
那是一艘……船?
通体漆黑,仿佛由一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掏挖而成,船身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和岁月侵蚀的裂痕。船首并非尖锐,而是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兽首形状,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两点幽绿的磷火。船身狭长,仅能容纳两三人,船舷低矮,几乎与那墨色的“水面”齐平。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水腥、腐烂和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来吧……”老者佝偻着身子,率先一步,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般飘落在骨船的船头,那根弯曲的兽骨船篙稳稳地插入船身一个孔洞中。他背对着叶风,斗笠下的阴影更深沉了。
叶风看着那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舟,又看了看脚下这片孤悬于无边墨海中的方寸之地。伏羲刀鞘内的温热感持续传来,隐隐指向那骨舟的方向。他不再犹豫,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落在骨舟中央。
脚下传来冰冷、滑腻、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脊椎骨上的触感。骨舟微微晃了晃,船身孔洞中溢出几缕墨色的“水汽”,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老者并未回头,骨篙在墨色的“水面”轻轻一撑。
无声无息。
没有水花,没有波澜。骨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平稳地滑离了那片孤岛般的“陆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无际的粘稠黑暗之中。四周瞬间被纯粹的墨色吞噬,唯有船首兽骨眼窝里的两点幽绿磷火,如同鬼眼般悬浮在前方,照亮丈许方圆。粘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贴着船舷缓缓流淌,那低沉缓慢的“汩汩”声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死寂。
“坐稳了……莫看……莫听……莫问……”老者沙哑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韵律,“此乃……忘川残道……三不渡……”
“哪三不渡?”叶风忍不住问道。这诡秘的环境和老者的话语,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
“嗬嗬……”老者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笑声,骨篙在墨水中划过,带起一丝涟漪般的幽光,“阳寿未尽……身怀执念者……不渡……”
“心中无鬼……不惧幽冥者……不渡……”
“还有……”老者顿了顿,那两点浑浊的玻璃眼珠似乎极其隐晦地朝叶风腰间的伏羲刀扫了一下,“身怀……不该有之‘器’……惊扰……沉眠者……不渡……”
叶风心头猛地一跳!不该有之“器”?是指伏羲刀?这老者……竟能感应到?
“不过……”老者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仿佛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你……三者皆沾……又三者……皆不沾……奇哉……怪哉……所以……老骨头……渡你一程……”
骨舟在绝对的黑暗中平稳前行。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船首两点幽绿的磷火,如同引路的鬼灯,在粘稠的墨色中固执地亮着。叶风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伏羲刀意流转周身,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与死寂之气,同时将灵觉提升到极致。他能感觉到,这墨色的“水”并非真正的水,而是某种……凝聚到极致的阴气与死意的混合物!船身偶尔会轻微地震动一下,仿佛撞上了某种巨大的、沉眠于黑暗中的物体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前方粘稠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
幽绿、惨白、暗红、昏黄……各色诡异的光芒次第亮起,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如同倒悬于墨海深处的星河!一股混合着奇异香料、陈腐铜锈、阴湿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喧嚣声浪,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
“到了……”老者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终结的意味。
骨舟轻轻一震,仿佛靠上了无形的岸。
叶风睁开眼。
眼前,豁然开朗!
叶风踏入千宝阁时,洛阳鬼市特有的阴湿腐气被一股浓烈的龙涎香强行压下。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高台,两侧是影影绰绰的包厢,垂下的珠帘后闪烁着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入口处,一名面覆青铜饕餮面具的侍者无声摊开手掌。叶风眼角微抽,从怀中摸出那锭沉甸甸、足以让寻常人家吃用十年的百两雪花官银,放入对方掌心。钱离手的瞬间,他心里像被剜去一块肉,面上却波澜不惊,只默默将那张毫无表情的纯白面具扣在脸上。
拍卖场的光线刻意调得晦暗不明,唯有中央高台被几束惨绿的琉璃灯光笼罩。一件件沾着泥土或血锈的“奇珍”流水般呈上:前朝将军的断戟、苗疆蛊师的人皮鼓、甚至还有半卷泛着腥气的河图洛书残篇……竞价声从暗影里此起彼伏,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直到铁笼被推上来。
笼中锁着一个少年。琵琶骨被两根黝黑粗大的铁钩洞穿,铁钩末端连着沉重锁链,将他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死死钉在笼柱上。血痂混合着污垢覆盖了大半身躯,裸露的皮肤上鞭痕交错。可他的头颅却高昂着,乱发下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绝望或哀求,而是两簇燃烧在寒冰里的野火,带着被碾碎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桀骜,冷冷扫视着台下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塞北黑貂部逃奴,筋骨上佳,耐打耐磨。”拍卖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介绍一件牲口,“起价一百两。”
短暂的死寂后,角落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嗓音:“一百一。”
“一百三。”
“一百五!”
价格缓慢攀升。少年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仿佛被拍卖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台下这群蛆虫的灵魂。叶风按着腰间伏羲刀冰冷光滑的鲨皮鞘,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刀身深处传来的一丝微弱悸动。这少年眼中那不屈的火焰,像极了华山之巅直面楚休狂三刀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鬼市浑浊的空气灌入肺腑。
“三百两。”一个清越的声音穿透沉闷的竞价场,不高,却清晰得让所有窃窃私语瞬间冻结。
所有目光,惊愕、嘲弄、探究,齐刷刷投向声音来处——那个戴着惨白面具的青衫身影。拍卖师也明显顿了一下,手中木槌悬在半空:“这位……贵客出价三百两。可还有加价?”无人应答。三百两买一个残废的奴隶?疯子才会这么干。
木槌落下,沉闷一响:“成交。”
交割的过程冰冷高效。叶风再次掏出三张百两银票时,指尖的微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换来一张烙印着“奴”字的陈旧兽皮契约,和一把打开铁笼与琵琶骨铁钩的沉重钥匙。
当冰冷的铁钩从少年血肉模糊的肩胛骨中抽出时,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牙关紧咬,硬是没哼一声,只有额角瞬间爆出的青筋和滚落的冷汗暴露了那非人的痛楚。叶风扶住他几乎瘫软的身体,入手一片滚烫与粘腻的冰凉。少年本能地抗拒着陌生人的触碰,肌肉紧绷如铁,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叶风面具上空洞的眼窝。
“千宝阁秘药,‘枯木逢春’生肌丹一枚!活死人肉白骨,断肢可续,废脉可通!起拍价——三百两!”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叶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再次举起了手:“五百两。”这一次,连拍卖师都沉默了数息。五百两雪花银,只为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废人?面具下的目光交织着难以置信和看傻子般的怜悯。木槌落定。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碧绿丹丸被盛在水晶托盘里送到叶风面前。他捏开少年紧咬的牙关,将丹药塞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一股蓬勃的生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少年肩胛处那恐怖的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收缩,生出粉嫩的新肉。苍白如纸的脸上也迅速涌起血色,萎靡的气息节节攀升。
叶风搀扶着他走出千宝阁那扇隔绝了喧嚣与窥探的沉重黑木门。鬼市昏黄摇曳的灯火下,少年挣脱了叶风的扶持,踉跄两步,靠在一处冰冷的石壁上喘息,但脊背已能挺直。他抹去嘴角残留的血沫,抬起头,那双桀骜的眼睛在鬼市的幽光下亮得惊人,直直看向叶风,声音嘶哑却带着草原烈风般的粗粝:
“拓跋浚。黑貂部的拓跋浚。”
叶风摘下脸上的纯白面具,露出清俊却隐含锋锐的面容,微微颔首:“叶风。”
拓跋浚的目光扫过叶风腰间的古拙长刀,又落回他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未消的警惕。他活动了一下刚刚摆脱禁锢、力量正在飞速回归的双臂,指节捏得咔吧作响,肩胛处新生的皮肉下,蕴藏着草原之子天生的惊人膂力。
“三百两买我残躯,五百两丹药续命……”拓跋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沉重,“这笔债,我拓跋浚记下了。你要我做什么?杀人?还是卖命?”鬼市的阴风卷起他破碎的衣角,那挺直的背影,像一头刚刚挣脱陷阱、舔舐伤口的孤狼,纵然落魄,骨子里的骄傲与力量已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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