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休狂那句“亲传弟子”的宣告余音未散，扬刀殿前死寂的空气尚未完全流动。胡小刀单膝跪地，肩头染血，喘息粗重，但腰背却挺得笔直，眼中疲惫深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荣光。周围弟子敬畏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他身上。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肃穆与对门主无上威严的震撼交织之际——
“且慢！”
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细微的呼吸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唰！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胡小刀身上移开，带着惊愕、疑惑、难以置信，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
人群外围，那名牵着一匹神骏白马的青衫少年，不知何时已松开了缰绳。他排开身前几个兀自发呆的弟子，步履从容，一步步走到了广场中央，与肩头染血的胡小刀并肩而立。他身无长物，唯有一袭青衫在风中微动，腰间悬着一柄鲨皮为鞘、样式古拙的长刀。面容清俊，眼神却沉静得如同深潭，映着远处锻炉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大殿深处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
“在下叶风，一介无名散人。”少年对着大殿深处微微拱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适才观门主三刀试骨，神威莫测，心向往之。斗胆，亦请门主赐教三刀。”
死寂。比刚才胡小刀应战时更彻底的死寂。
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叶风，充满了荒谬、嘲讽、怜悯，以及一丝看疯子般的戏谑。
“他……他说什么？”
“无名散人？叶风？谁啊？听都没听过！”
“接门主三刀？胡师兄是内门翘楚，六扇门神捕，尚且险死还生！他算什么东西？”
“哗众取宠！找死！”
“门主威严岂容如此轻慢？执法弟子何在？！”
窃窃私语迅速化为不加掩饰的议论和斥责。台阶上的谢毅武师眉头紧锁，手已按上刀柄，看向叶风的眼神如同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人。胡小刀也艰难地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愕与不解，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劝阻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
楚休狂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落在了叶风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一瞥而过的审视，而是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刮过叶风的肌肤、筋骨、乃至他腰间那柄古拙长刀的鲨皮刀鞘。
鲨皮鞘内，那柄缩小版的伏羲刀，在楚休狂目光落下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动，发出一阵低沉而悠远的嗡鸣！刀身之上，微缩的河图洛书、周天八卦纹路，似乎有极淡的流光一闪而逝。一股苍茫、厚重、却又包罗万象的独特刀意，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醒，虽极力内敛，却依旧透出一丝令楚休狂都为之侧目的气息！
楚休狂负在身后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叶风平静的外表，看到了他体内奔流不息的伏羲真意与那刚刚萌芽、却已气象万千的纵横刀魂！
“可。”
一个字，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响彻广场。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愕、哗然、难以置信！门主竟然答应了？！答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的挑战？！
“门主！”谢毅忍不住踏前一步，急声道，“此子来历不明，恐……”
楚休狂一摆手，谢毅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叶风，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刀客无分贵贱，敢拔刀者，皆有试刀之骨。退下。”
谢毅面色变幻，终究不敢违逆，躬身退后一步，看向叶风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胡小刀在同伴搀扶下艰难站起，退到一旁，眼神紧紧盯着场中的叶风，充满了探究。
叶风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被伏羲刀意和纵横之念点燃的火焰，非但没有被周围的质疑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伏羲刀。
刀出鞘，无寒光四射，只有一种内敛到极致的暗金光泽在流动。刀身上微缩的玄奥纹路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一股划分阴阳、定鼎乾坤的苍茫气息无声弥漫开来，竟隐隐与楚休狂身上那无形散发的问天刀意分庭抗礼！
“请门主赐刀！”叶风横刀于胸，眼神澄澈，再无半分杂念。
**第一刀：重岳！再现！**
楚休狂依旧是并指如刀，虚空一按！万钧巨力，镇压八荒！空气塌陷，青石碎裂！
叶风眼中精光爆射！他没有如胡小刀般硬撼！就在那无形重岳降临的刹那，他脚下步伐玄奥一错！身体仿佛瞬间化作一道虚影，又似融入脚下流转的八卦方位！伏羲刀意——八卦转！
嗡！
伏羲刀身微震，刀尖划出一个玄奥的圆弧！并非格挡，而是牵引！如同巨鲸吸水，又似四两拨千斤！那沛然莫御的“重岳”刀意，竟被他刀尖牵引着，如同泥牛入海，绝大部分力量被导入脚下大地！轰隆！他周身地面猛地向下塌陷，形成一个完美的环形深坑，碎石尘土飞扬！而他本人，立于坑心，身形仅仅微微一沉，伏羲刀稳稳横于身前，刀身纹路流转，竟无丝毫震颤！卸力！以伏羲刀意演化周天之变，生生将“重岳”之力化入大地！
“嗯？！”楚休狂眼中第一次闪过清晰的讶异！此子竟能如此化解重岳？
**第二刀：流光！瞬至！**
快慢无常的惨白刀影，撕裂空间，封锁生死！
叶风嘴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伏羲刀法——两仪动！刚柔并济！他手腕一抖，伏羲刀瞬间由极静化为极动！刀光不再是单一轨迹，而是化作两道相互缠绕、一刚一柔的暗金匹练！一道匹练刚猛霸道，带着劈山断岳的伏羲之重，悍然迎向刀影最“实”之处！另一道匹练则阴柔诡谲，如同灵蛇缠丝，循着刀影快慢变幻间最细微的缝隙，精准无比地缠绕、切割、引导！
嗤嗤嗤嗤——！
密集的碰撞声不再是清脆的金铁交鸣，而是如同裂帛！刚柔两道刀光与快慢惨白刀影疯狂绞杀、湮灭！叶风的身影在方寸之地化出数道残影，步伐与刀光完美契合，伏羲刀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时而重如山岳，时而轻似流风，将“流光”的诡异杀招一一化解于无形！虽不如胡小刀格挡得那般密不透风，数次险之又险地被刀气擦过衣角，留下细微裂痕，但终究是毫发无损地接了下来！
“好！”胡小刀忍不住低喝出声，眼中异彩连连！这无名少年的刀法，竟如此奇诡莫测！刚柔并济，变化由心！
楚休狂眼中的讶异已化为凝重。此子刀意之宏大精微，应变之奇诡迅捷，远超他预料！那柄刀……更是非同凡响！
**第三刀：无间！降临！**
楚休狂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再现已在叶风三尺之前！五指如刀，包容镇压、灭绝、沉沦的无间之意，无声印下！空间凝固，心神沉沦！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伏羲刀意本能运转！无极生！心归混沌原点！强行抵御那撕裂灵魂的沉沦意韵！同时，纵横刀魂轰然爆发！刀即是剑，剑即是刀！心念所至，万物皆可为锋！
“喝！”叶风暴喝！手中伏羲刀不再拘泥于刀形！刀身一颤，竟在瞬间由劈砍之重刃，化作了穿刺之利剑！剑意凝聚于刀尖一点寒星，带着伏羲刀意中“无极生”的破灭原点之力，无视那禁锢空间的“重岳”之意，后发先至，直刺楚休狂印来的掌心！以攻代守！攻敌之必救！
这一剑（刀），快！狠！准！更是融合了他对伏羲无极真意与纵横转换的巅峰理解！其锋芒之盛，竟让楚休狂掌心那无坚不摧的刀意都微微一滞！
好胆！好招！楚休狂心中暗赞。此子天赋悟性，实乃生平仅见！
然而，就在伏羲刀尖即将刺中楚休狂掌心的刹那——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纵横之意再变！他手腕极其精妙地一抖、一旋！那凝聚于刀尖的破灭剑意骤然分化、流转！由至刚至锐的一点，瞬间化为无数道缠绵阴柔、切割空间的丝缕刀气（剑意）！如同天女散花，又似春蚕吐丝，不再强攻掌心，而是绕过楚休狂的手臂，如同无数条灵蛇，从四面八方、不可思议的角度，卷向楚休狂的咽喉、心口、肋下！这一下变化，将伏羲刀意的“八卦转”与纵横刀法的“心意纵横”发挥到了极致！诡谲莫测，防不胜防！
这一变，惊艳绝伦！连胡小刀都看得目眩神迷！
但，也就在这变化生出的瞬间——
楚休狂的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
“太繁。”
两个字，平淡无波，却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叶风的心神之上！
只见楚休狂那印下的掌（刀）势，在叶风变化初生的电光石火间，竟也随之一变！由印化为拂！五指极其轻微、却又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韵律地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如同清风吹过琴弦般的细微颤音。
嗡——！
叶风那分化万千、诡谲灵动的无数道丝缕刀气（剑意），在楚休狂这看似随意的一拂之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韧的墙！所有的变化、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后招，瞬间被一股宏大而包容的力量强行归拢、束缚、压缩！
叶风只觉得手中伏羲刀猛地一沉！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沉重、却又空无一物的泥沼！所有的刀意、所有的变化、所有的力量，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拂，尽数封死！凝固！再也无法递进分毫！那感觉，仿佛自己倾尽全力演化的万千星辰，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拢住，归于沉寂！
下一刻，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刀身传来！
蹬蹬蹬！
叶风脸色骤变，闷哼一声，再也无法稳住身形，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气血翻腾，握刀的右臂酸麻不已。他抬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一丝……茫然。
败了。
不是败在力量，不是败在招式，甚至不是败在刀意的高低。
而是败在……变化太多，心意太杂！在楚休狂那返璞归真、化繁为简、直指本源的“拂”之下，他那精妙绝伦的万千变化，反而成了束缚自身的樊笼！
楚休狂收回了手，负于身后。他看着脸色变幻、眼神复杂的叶风，那深邃的目光中，再无半分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深深期许的凝重。
“伏羲真意，包罗万象，演化周天，气象万千。”楚休狂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洪钟大吕，敲打在叶风心头，也回荡在死寂的广场，“纵横之道，刀剑无别，心意纵横，立意高远。”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叶风所有的表象：
“然则，万法归一，大道至简。你之刀意，如星河璀璨，却失其核心；如百川奔流，却未归大海。变化有余，而纯粹不足；机巧过盛，而本真未显。”
“今日这三刀，你接下了前两刀的‘形’与‘势’，却未能破开第三刀的‘意’与‘简’。”楚休狂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言，“非你天赋不足，非你刀意不纯。实乃……红尘历练未足，心火未平，未能将这浩瀚星河，熔炼成心中唯一之刀。”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让叶风心神剧震。
“若你能再历红尘三载，洗尽铅华，磨去棱角，将这星河万象、纵横捭阖之意，炼至‘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之境……”楚休狂的目光穿透叶风，仿佛望向了遥远的未来，“届时，你之境界，当不在本座之下。”
“三年之后，若你心志未改，刀锋未折，可再来天刀门，寻本座论刀。”
话音落下，楚休狂不再看叶风一眼，玄色大氅一摆，转身，身影没入扬刀殿深邃的门洞之中，只留下一个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背影，和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
落霞镇的风，裹挟着锻炉的烟火气与金铁之音，吹拂着叶风额前微乱的发丝。他握着犹自嗡鸣的伏羲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楚休狂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清泉，浇灭了他心中因巨大突破而升腾的火焰，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清醒。
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星河璀璨，未归大海。
纵横捭阖，失其本真。
他缓缓收刀归鞘。暗金色的刀身隐入鲨皮刀鞘，那苍茫的刀意也随之收敛。叶风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天际，那是落霞镇之外，更广阔的江湖。
三年。
红尘炼心。
熔炼星河，归于一刃。
他牵起缰绳，翻身上马。白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踏着青石路面，朝着落霞镇外，朝着那未知的、充满磨砺的江湖，绝尘而去。身后，只留下扬刀殿前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以及那柄插在地上、幽蓝光芒已逝的绣春刀，在风中兀自低吟。
喜欢百篇杂论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百篇杂论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