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的钟声,在派出所空旷的大厅里沉闷地敲过最后一下。空气凝滞,混杂着消毒水、桌上的报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窗外,这个城市的这个角落早已沉睡,只有惨白的路灯灯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拉出几个歪斜的、昏昏欲睡的格子。
大高个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泪挤在眼角。他值后半夜的班,此刻正是最难熬的时候,脑子像一团被水泡过又风干了的浆糊,每一个念头都粘稠而迟缓。他百无聊赖地翻着上一班留下的接警记录,上面的字迹潦草,无非是些醉汉闹事、找猫找狗、钥匙锁在家里之类的鸡毛蒜皮。他对面的队长已经歪在椅子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亮晶晶的。
死水般的寂静。
然后,电话铃炸响了。
不是急促连贯的那种,而是单个的、拉长了调子的响铃,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音符都震得空气发抖。是老式内部专线的声音,鲜少响起,一旦响起,多半没好事。
大高个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零点零七分。这个时间点,这条线……
队长也被惊醒了,迷迷瞪瞪地嘟囔了一句:“搞什么……”
大高个吸了口气,抓起听筒:“喂,这里派出所,请讲。”
电话那头先是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像是被抽真空了。但仔细听,又似乎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规律的电流杂音,滋滋地背景音般存在着。
“喂?请讲话?哪里出事?”大高个提高了音量,眉头皱起。恶作剧?电话串线?
就在他几乎要判定是故障,准备挂断的时候,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飘忽不定,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又像是从极深的水底传来,带着一种古怪的、平直没有起伏的调子,每个字都拖着一点点黏连的尾音。
“……我…来…办…证…件…的……”
大高个猛地顿住。这声音……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缘由地,顺着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爬满整个后背。他握话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办证件?女士,我们现在是值班时间,办理户籍需要白天……”他试图用职业性的套话回应,但心里的那点不对劲感却越来越浓。这声音太怪了,而且,办证件?半夜零点?
那女声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是按照某种既定的程序,呆板地重复,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微弱的、类似信号不良的沙沙声:“……通知…我来办……必须…今晚……办……”
“女士?您在哪里?您叫什么名字?需要帮忙吗?”大高个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短暂的寂静,只有那滋滋的电流声依旧。
然后,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但那平直诡异的语调丝毫未变:
“……我叫……江……妍……之……”
“江妍之”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大高个的耳膜,又顺着神经直刺大脑深处。
他整个人僵住了。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刹那间变得冰凉。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猛地一缩、然后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发麻。
江妍之?!
那个去年死在出租屋里,高度腐烂,是他出的现场,也是他协助整理的遗物!那个案子印象太深了,绝不会错!
一个死了一年的人……怎么可能打电话来派出所……办证件?!
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混合物,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他头皮发麻,喉咙发紧,几乎窒息。他手一抖,那只老旧的话筒差点脱手滑落,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冰冷的塑料外壳硌得手心生疼。
“……喂?喂?!”他对着话筒厉声喊道,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只剩下那种死寂般的虚无和滋滋的电流杂音,再无人声。
“怎么了?见鬼了?”揉着眼睛的队长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探过头来问。
大高个猛地转过头,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来确认自己是否清醒。
就在这时,旁边材料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嘉赫走了出来。她显然刚加完班,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一边走一边摘着一次性橡胶手套,露出底下修长但略显苍白的手指。她大概是听到大高个那声变调的喊叫,下意识地朝接待台这边瞥了一眼。
正好看到大高个一副魂飞魄散、抓着话筒如同抓着烙铁般的骇然模样。
“什么事?”嘉赫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很冷静。
大高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看向她,声音干涩得厉害:“江……江妍之……电话……她说她是江妍之……来办证件……”
他语无伦次,但“江妍之”这个名字,像是一个关键开关。
嘉赫的动作瞬间定格。
她脸上那点残留的睡意和疲惫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刚刚淬过冰的刀,直直射向林宪,以及他手中那只仿佛冒着寒气的话筒。
室内昏暗的光线在她极度震惊而僵住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石膏像般的冷硬和诡异。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上,清晰、寒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不可能。”
短暂的停顿,她像是要用力压下某种同样被勾起的惊澜,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法医陈予亲手解剖的她。”
“尸体现在还在殡仪馆冻着。”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重,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大高个嗡嗡作响的脑袋上。
亲手解剖。殡仪馆冻着。死了一年。
是啊,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所以,电话那头……
大高个感到一股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队长也彻底醒了,看看面无人色的大高个,又看看脸色冰封的嘉赫,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大厅里落针可闻,只有那部电话,听筒还悬在半空,隐隐约约似乎还在传出那该死的、微弱的滋滋电流声,像某种恶毒的嘲弄。
嘉赫的视线从大高个脸上移开,猛地投向那部内部电话机屏幕上显示的主叫号码——那是一串陌生的、没有任何归属地标记的数字,在惨白的屏幕光里静静躺着。
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某种极度违背常理的猜想似乎正强行冲破她坚实的科学世界观。她没有丝毫犹豫,几步抢到内部电脑终端前,手指翻飞,速度快得带起了残影。
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屏幕冷光映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
大高个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只烫手山芋般的话筒,听着里面那片虚无的死寂,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常识正在眼前寸寸碎裂。队长凑过来,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搓了搓胳膊,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突然,嘉赫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下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中央弹出的一个查询窗口上。
那窗口里,关联着“江妍之”这个名字的档案信息被调取出来。而在电话号码状态那一栏,清晰地显示着——
当前状态:通话中…
红色的字体,像凝固的血,刺目无比。
大高个的呼吸骤停。
队长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后退半步,撞歪了一把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通话中……?”大高个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干涩得吓人,“她……她的手机……不是作为遗物……早就……”
嘉赫没有回答。她的手指再次动了,更加急促,更加用力,敲击声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惊心。她在追踪信号源。
屏幕上的地图界面不断缩小、定位、精确定位……
最终,一个闪烁的红色光点,死死地钉在了城市地图的某一个坐标上。
坐标对应的名称,清晰地标注在旁边——
殡仪馆·地下冷藏库。
冰冷的文字,配上那个纹丝不动钉在冰库位置上的红点,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任何人血液冻结的画面。
“在……冰柜里……”大高个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扶着接待台冰凉的边缘,手指都在发抖。
一部早就该随着主人一同逝去、或许已经报废处理的手机,在死亡确认后,于深夜零点,从殡仪馆的停尸冰柜里,打出了报警电话?
荒诞!恐怖!无法理解!
嘉赫倏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一声“吱嘎”。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被强烈冒犯了的专业尊严。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声音不容置疑:
“去现场!”
警车撕裂午夜的沉寂,红灯旋转,却无声。车轮碾过空旷无人的街道,速度快得几乎飘起来。
大高个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窗外的城市像一幅快速倒退的、冰冷模糊的布景。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电话里那个平板诡异的女声,一会儿是江妍之案发现场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一会儿是嘉赫那句冰冷的“陈予亲手解剖”。
他偷偷瞟了一眼副驾上的嘉赫。她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偶尔掠过路灯时,眼底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
殡仪馆值班的门卫大叔被他们从睡梦中吵醒,骂骂咧咧,睡眼惺忪。但在看到嘉赫亮出的证件和那张冷得能冻伤人的脸,以及身后明显魂不守舍、穿着警服的大高个时,所有的抱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嘟囔着,找出那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领着他们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带着某种特殊消毒水气味的阴冷。灯光昏暗,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传出老远,又折返回来,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又格外孤立。
终于,停在冷藏库厚重的不锈钢大门前。门上凝结着一层白霜。
门卫大叔哆哆嗦嗦地找着钥匙,串钥匙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咔哒一声,锁舌弹开。他用力推开那扇沉重冰凉的门。
一股更强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储藏”气味的冷气扑面而来,激得大高个猛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巨大的不锈钢冰柜抽屉,每一个都标着编号,冷硬,沉默,像巨大的金属墓碑。
我来找下,第二排第三个,就是这里,那个红色光点最终停滞的位置。
门卫大叔站得远远的,搓着胳膊,眼神躲闪,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嘉赫没有丝毫犹豫,戴上线手套,上前一步,抓住冰柜把手。金属的冰冷瞬间透过薄薄的手套传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嘎吱——”
滑轮滑动,发出沉闷而干涩的摩擦声。沉重的金属抽屉被缓缓拉了出来。
白色的冷气如同有生命般汹涌溢出,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冷气稍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深蓝色的、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尸袋的拉链严丝合缝地拉着。
嘉赫伸出手,指尖没有丝毫颤抖,捏住冰凉的拉链头,缓缓向下拉开。
刺耳的拉链声在极度安静的冷藏库里回荡,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袋口敞开了。
江妍之的尸体暴露在冷白的灯光下。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覆盖着冰霜,面部轮廓因为冷冻和之前的腐败有些变形,但依稀能辨认出生前的模样。双眼紧闭,嘴唇微张,凝固着死亡降临时的姿态。
大高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喉咙发紧。嘉赫强忍着内心的震惊,目光在尸体上扫视。突然,她注意到尸体的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她戴上加厚手套,小心地掰开尸体僵硬的手指,一部手机露了出来。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里显示着刚刚打给派出所的那通电话。大高个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可能?”嘉赫皱着眉,开始检查手机。
就在这时,尸体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嘉赫。嘉赫一惊,差点跌坐在地上。大高个更是吓得瘫倒在地。那具尸体竟然坐了起来,发出了和电话里一样的声音:“我来……办证件……”嘉赫强装镇定,掏出警棍,大高个也挣扎着爬起来,握紧了拳头,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这诡异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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