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陆然与秦红袖已远离平海郡三十里,置身于一片名为“鬼哭岭”的荒莽山野边缘。
此地山势狰狞,怪石嶙峋,老树盘根错节,终年雾气缭绕,是附近有名的险恶之地,等闲猎户药农亦不敢深入。此刻浓雾弥漫,十步之外不辨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湿腐的草木气息与淡淡的瘴气。
“先生,雾里有毒,虽不烈,久吸伤身。”秦红袖撕下一截衣襟,递给陆然。她自己也蒙住口鼻,握枪的手稳定如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浓雾中的幢幢黑影——那些是风化的怪石,还是潜藏的活物?
陆然接过布条系上,脸色依旧苍白。昨夜一战,他虽以愿力金莲挡下阴蛇叟致命一击,但浩然气消耗过巨,经脉亦有暗伤,更麻烦的是强行动用尚未完全稳固的化域境感悟,神魂隐隐作痛。他需要尽快调息恢复。
“寻一处背风干燥的所在,暂歇两个时辰。”他声音略显沙哑。
秦红袖点头,选了个方向,当先探路。她虽为武将,但久在边郡,野外生存经验丰富,很快在一处背靠陡峭石壁、前有溪流环绕的小块平地找到个勉强可容身的浅洞。洞内干燥,有野兽栖息过的痕迹,但气味已淡,显然荒废已久。
两人简单清理,布下警戒的小机关。秦红袖出去查探周围并取水,陆然盘膝坐下,取出几枚固本培元的丹药服下,闭目调息。
心神沉入心田,那朵三瓣金莲光华略显黯淡,但根基无损,依旧缓缓旋转,自发吞吐着周遭稀薄的天地灵气,并隐隐与极远处——平海郡方向,丝丝缕缕尚未完全断绝的感念愿力维系着微弱联系。这联系比昨夜战时淡了太多,却如风中蛛丝,坚韧不断。
“化域境……原来并非划定疆域,而是心映红尘。”陆然有所明悟,“只要曾真心守护、真切共鸣之地,其生灵心念便如星火留痕,纵隔千里,亦有一线牵系。这或许便是‘薪火相传’另一层含义——凡真心付出处,必有回响遗存。”
他引导着金莲缓缓吸纳灵气,滋养受损的经脉与神魂。浩然气至阳至刚,对疗伤亦有奇效,只是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药力化开,暖流涌向四肢百骸,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血色。
约莫一个时辰后,秦红袖返回,用洗净的宽叶盛着清水,还带回几枚辨识过的野果。“方圆三里内无异状,只有些普通野兽踪迹。溪水清澈,可饮。”她将水与野果放下,自己也坐在洞口附近调息,耳朵却始终竖着,留意着外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雾,在林间投下斑驳晦暗的光影。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啼,更添荒凉。
陆然调息完毕,睁开眼,看向秦红袖肩头包扎处,血迹已渗出新红。“伤口需重新处理。”他起身走过去。
秦红袖下意识想拒绝,但见陆然神色不容置疑,便默默解开布条。伤口不深,但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是昨夜那刺客匕首上淬的毒,虽不致命,却阻碍愈合,带来持续的刺痛与麻痹感。
陆然以银针封住伤口附近血脉,指尖凝聚一缕精纯的浩然气,轻轻拂过伤口。青黑色毒气如遇克星,丝丝缕缕被逼出,在浩然气的包裹下化为黑烟消散。随后,他重新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轻柔。
“谢先生。”秦红袖感觉伤口处的阴冷麻痛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煦暖意,不由心中微震。这位陆先生,似乎总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暖”。
“秦将军不必客气。”陆然坐回原处,拿起一枚野果啃了一口,酸涩中带着微甜,“昨夜,连累你了。”
秦红袖正色道:“末将既然选择追随,自当共担风险。况且,能见识先生手段,与玄阴教妖人交手,末将只觉痛快。”她顿了顿,问道,“先生,那阴蛇叟口中的‘冥主’,还有他遁走前说的‘天涯海角必取你命’……玄阴教对先生的执念,似乎远超寻常?”
陆然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与我之道有关。浩然气乃至阳至正,对玄阴教功法天生克制。更重要的是……”他看向掌心,一缕淡金色气息流转,“昨夜你也看到了,我能引动众生愿力。这对信奉幽冥、掠夺生机的玄阴教而言,恐怕是最大的‘异端’与‘诱惑’。他们要么想彻底毁掉,要么……想据为己有。”
秦红袖眼神一凛:“那日后……”
“日后自当更加小心。”陆然打断她,语气平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之道,本就要行于万丈红尘,历尽风波。若因惧怕便龟缩不前,这道,不修也罢。”
秦红袖看着他那张清瘦却异常平静的侧脸,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此人修为并非绝顶,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人以莫大的信心与安定。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车马嘶鸣,以及……兵刃交击与野兽的咆哮!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掠出浅洞,朝着声音来处潜行。
穿过一片密林,前方是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谷隘口。只见一支约二十余人的商队正陷入苦战!围攻他们的,是七八头体型庞大、状如野猪却生着骨刺、獠齿外露的妖兽——“刺脊疣猪”!这种妖兽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尤其擅长冲撞,寻常刀剑难伤,更兼有一定灵智,懂得配合围攻。
商队护卫显然训练有素,结阵抵御,刀盾手在前,弓箭手在后,还有两名身着皮甲、气息约在炼气后期的修士居中策应,不断释放火球、风刃干扰妖兽。但刺脊疣猪数量占优,悍不畏死,已有数名护卫受伤倒地,阵型岌岌可危。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已被掀翻,杂物散落一地。
商队中央,被重重保护的一辆较为华丽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肥胖焦急的脸,正是商队首领,他正声嘶力竭地指挥,却掩不住惊恐。
“是‘顺风号’商行的人,看旗号是从北边来的。”秦红袖低声道,“刺脊疣猪通常不会离开栖息地太远,更不会如此有组织地围攻商队……有些蹊跷。”
陆然目光扫过战场,落在那些刺脊疣猪猩红的眼睛上。他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阴冷气息——冥气残留!虽然很淡,且与玄阴教修炼的冥气略有不同,更加原始浑浊,但这些妖兽显然是被某种蕴含冥气的东西刺激或吸引了!
救人要紧。他略一沉吟,对秦红袖道:“秦将军,你左我右,扰其阵脚,击其首领。注意,妖兽眼中有异,可能被邪物侵染,莫要被近身伤口沾染血液。”
秦红袖点头,长枪一振,率先从左侧林中杀出!她虽伤势未愈,但枪法精湛,气势凌厉,一出现便如猛虎入羊群,一枪刺穿一头正埋头冲撞的疣猪侧颈!枪尖蕴含的锐利真气爆发,竟将那硕大猪头几乎炸开半边!
众护卫压力一轻,精神大振。
陆然则从右侧悄然现身,并未立刻加入战团,而是并指如剑,凌空虚划。数道凝练的淡金色浩然气丝激射而出,并非攻击妖兽身躯,而是精准地刺向它们猩红的双眼!
“噗噗噗!”气丝入眼,蕴含的至阳破邪之力瞬间爆发!被击中的疣猪发出凄厉惨嚎,眼中红芒溃散,剧痛之下疯狂乱撞,反而扰乱了其他同类的攻势。
那两名修士见状,立刻抓住机会,联手施展一道“烈焰风暴”,灼热气浪将剩余几头疣猪逼退。
战斗很快结束。除了三头疣猪被秦红袖与护卫击杀,其余皆带伤逃入山林。商队护卫伤亡数人,损失不小,但总算保住了大部分人和货物。
商队首领连滚爬爬地从马车上下来,对着秦红袖与走过来的陆然连连作揖:“多谢两位义士救命之恩!在下顺风号管事,朱富贵。若非二位出手,我等今日怕是要葬身兽腹了!”
他身材肥胖,面白无须,穿着锦绣绸缎,手指上戴着数个玉扳指,一副典型商贾模样,但眼神精明,惊魂未定中仍不忘打量陆然二人。
“举手之劳,朱管事不必客气。”陆然拱手还礼,目光却掠过地上疣猪的尸体,“这些刺脊疣猪行为反常,似受外邪刺激,朱管事此行,可曾携带或路遇什么特殊之物?”
朱富贵脸色微变,眼珠转动,干笑道:“这个……经商行走,货物繁杂,哪有什么特殊之物。许是这鬼哭岭本就邪性,妖兽发了疯……”
陆然见他言辞闪烁,也不追问,只道:“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恐引来更多麻烦。朱管事还是尽快收拾,离开为妙。”
“是是是!”朱富贵连忙吩咐手下救治伤员、整理车马。他犹豫了一下,凑近陆然,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观您方才手段,非同寻常,可是修行中人?不知欲往何处去?”
陆然淡淡道:“游历四方,尚无定所。”
朱富贵眼睛一亮,搓着手道:“公子既是游历,可愿与我等同行一段?我们正要前往青阳郡城。不瞒公子,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妖魔频出,盗匪横行。公子身手了得,若能庇护一程,鄙人愿奉上厚酬!”他看了眼秦红袖,补充道,“这位女侠的酬劳自然也一并奉上!”
秦红袖看向陆然。陆然略一思忖,点了点头:“可。正好我们也需前往青阳郡方向。”
混入商队,确实比两人独行更不显眼。且这朱富贵似有隐情,或许能探听些消息。
商队很快重新上路。陆然与秦红袖被安排在队伍中段一辆较为宽敞的空马车上。朱富贵极为殷勤,送来清水干粮,甚至有一小壶驱寒的烈酒。
马车颠簸前行。陆然闭目调息,秦红袖则保持着警惕。
行至午后,路过一处溪流,商队停下饮马歇脚。朱富贵拿着一杯囊水,凑到陆然车边,似随意攀谈。
“公子,看您气度不凡,可是名门之后?或是……哪位高人的弟子?”朱富贵试探道。
陆然睁眼,看了他一眼:“山野散修,不足挂齿。”
“散修能有如此气象?”朱富贵显然不信,但他很识趣地不再追问出身,转而道,“公子可知,最近这青阳郡地界,可是暗流涌动啊。”
“哦?愿闻其详。”
朱富贵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连‘观天阁’的密使,近日都可能要现身青阳郡!”
“观天阁?”陆然心中一动。这名字,他似乎在守墓人或张一帖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一两次,但皆语焉不详。
朱富贵见他似有不解,解释道:“公子想必是潜心修行,少闻外事。这‘观天阁’啊,是修行界一个极神秘、也极超然的组织。他们不参与宗门争斗,不干涉王朝更迭,据说自上古传承至今,唯一宗旨便是‘观天之道,察世之变’。”
“他们监察天下一切异常天象、地脉变动、灵气潮汐,也关注那些可能影响世间平衡的‘异数’——比如突然出现的上古遗迹、闻所未闻的功法传承、或者……像公子这样,能引动非常力量的‘变数’。”朱富贵说着,小心地观察陆然神色。
陆然面色平静:“如此说来,这观天阁倒是心怀天下。”
“心怀天下是真,但也……深不可测。”朱富贵叹道,“他们极少直接露面,往往通过密使传递信息,或与某些特定势力接触。没人知道他们总部在哪儿,有多少人,修为如何。但凡是他们关注之事,必然非同小可。他们做出的某些预言或警示,也往往应验。”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敬畏:“有传言说,二十年前青云门那场导致数位长老陨落、典籍失窃的‘星陨之变’,以及十年前北疆冥渊第一次异动,观天阁都曾提前发出过隐晦警示,只是……当时无人重视,或无力阻止。”
陆然眼神微凝。青云门二十年前的变故,守墓人提过;冥渊之事,更是亲身经历。若观天阁果真能提前预警……
“朱管事消息倒是灵通。”陆然道。
朱富贵嘿嘿一笑,有些自得:“干我们这行,走南闯北,消息不灵通可不行。不瞒公子,我顺风号背后,也有些东家与修行界有些往来,故而能听到些风声。”他凑得更近,几乎耳语,“据我那东家透露的小道消息,观天阁密使此次前来青阳郡,似乎与两件事有关。”
“哪两件?”
“其一,似是因平海郡不久前那场‘地龙翻身、阴气冲霄’的异象——哦,就是公子你们来的方向。”朱富贵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然一眼,“其二嘛……好像与‘古阵复苏’、‘薪火重燃’之类的传闻有关。具体是什么,我就真不清楚了。”
古阵复苏?薪火重燃?
陆然心中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原来如此。多谢朱管事告知。”
“公子客气。”朱富贵见陆然反应平淡,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多说,拱手离开。
马车继续前行。
秦红袖看向陆然,低声道:“先生,这‘观天阁’……”
“多半是冲着我,或者说,冲着平海郡的事,以及可能暴露的‘人间道’传承来的。”陆然目光沉静,“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既然已被注意,避是避不开了。”
他望向马车窗外,山林倒退,前路茫茫。
观天阁……一个监察天下“异数”的神秘组织。
自己的出现,平海郡的变故,浩然气与愿力的显现,果然已经引起了某些真正“观天”之人的目光。
青阳郡城,看来不会平静了。
而自己这缕刚刚离开巢穴的“薪火”,又将在这新的风暴眼中,映照出怎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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