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训练基地规律而重复的日子里,曾显得缓慢而近乎凝固。但历史的洪流却从不为任何人的青春或迷茫而停留。转眼间,日历翻到了1939年。空气中的某种成分悄然改变,训练的强度陡然提升,演习的频率变得更加密集,军官们的脸色也日益严峻。传言不再是传言,它们渐渐沉淀为冰冷的事实。
当时间最终定格在八月下旬,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已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东部边境。1939年8月23日,一个消息如同野火般在营地里蔓延开来——我们与东方那个庞大的邻国签署了互不侵犯条约。基层的士兵们对此理解有限,大多数人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战略上的宽松,似乎少了一个潜在的可怕敌人。但紧接着,毫无喘息之机,命令如同雪片般下达。
大规模调兵开始了。
我们所在的部队,如同被无形巨手拨动的棋子,开始向波兰边境移动。不再是小规模的拉练,而是真正的、规模浩大的军事集结。道路上,目之所及,尽是滚滚向前的钢铁洪流。一排排涂着灰暗野战涂装的坦克、半履带车、牵引着火炮的卡车、以及满载步兵的桶车,汇成一股望不到头的、轰鸣着的金属河流,向着东方,坚定不移地涌去。尘土遮天蔽日,引擎的咆哮声昼夜不息,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我们“艾玛”车组,跟随着连队的序列,在这股洪流中前行。车内,气氛与往日任何一次行军都截然不同。再也没有了演习时的轻松,也没有了拉练时的抱怨。一种混合着亢奋、紧张、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沉重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详细的作战任务下达了。连队会议上,连长用教鞭指着巨大的作战地图,声音冷峻如铁。
“先生们,我部隶属于南方集团军群,第十集团军麾下。我们的任务,”教鞭重重地敲击在地图上那条蜿蜒的国境线上,“是从西里西亚地区,作为矛头之一,直接突入波兰境内,突破其边境防线,并向纵深发展。”
我的心微微一沉。这意味着,我们被分配到了正面进攻的集群中。无需像有些兄弟部队那样,需要远调至东普鲁士,从那个孤悬在外的飞地发起侧翼攻击。我们,将直面波兰军队经营多年的边境筑垒地域。
“穆勒!”连长点到我的名字。
“到!”我立刻站直。
“‘艾玛’车组,配属第一攻击波次。你们的初始任务,是跟随连队主力,在炮兵火力准备后,突击并摧毁地图上标注为‘Z-11’区域的敌军前沿支撑点。”
“是!连长!”我大声回答,感觉喉咙有些发干。第一攻击波次,正面突击支撑点。这不再是演习中插着旗帜的木桩,而是由钢筋水泥、战壕和致命火力构成的、真正的堡垒。
散会后,我们默默地走向“艾玛”。它停放在一片临时划定的集结区域内,周围是无数同样静默待命的钢铁巨兽,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肃杀的光芒。
奥托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喃喃道:“第一波……正面……” 年轻人对冒险的憧憬,在真实的、血淋淋的任务面前,终于显露出了其脆弱的一面。
威廉没有说话,他只是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艾玛”,然后便开始进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彻底、更加细致的战前检查。他几乎是匍匐在地,一寸寸地检查着履带的每一个环节,用手掌感受着每一个负重轮轴承的温度,耳朵贴近引擎舱,倾听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异响。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又像是在为一位即将踏上生死角斗场的战友,进行最后的祈福。
我爬上坦克,抚摸着“艾玛”冰冷而粗糙的装甲。这个名字,曾经寄托着我们对家园和希望的思念,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沉重的预言。它将要载着我们,冲向真正的炮火与死亡。
我拿出地图,借着最后的天光,再次审视着那个被称为“Z-11”的区域。那是一片靠近边境小镇的丘陵地带,地图上标注着可能的永备工事和雷区。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容克先生那沙哑的声音,描述着索姆河和康布雷的惨状——被炮火撕裂的肢体,在钢铁棺材里燃烧的士兵……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我的心脏。但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去驱散它。我知道,我必须学会与它共存,像威廉熟悉“艾玛”的每一个机械部件一样,熟悉这份恐惧,并带着它,去履行我的职责。
夜幕降临,集结地却并不宁静。远处,隐约传来炮兵部队进入阵地的沉重轰鸣和金属碰撞声。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破夜空,巡视着边境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钢铁味,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火药味。
我们最后一次清点了车内的弹药和给养。20毫米炮弹黄澄澄地堆在弹架上,机枪弹链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一切都已经就绪。
我们三个人,靠在“艾玛”的履带旁,谁也没有睡意。奥托拿出他母亲的信,就着微弱的手电光,又一次默默地读着。威廉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是在养精蓄锐,也是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我抬头望着星空,这里的星空与家乡并无不同,清澈而遥远。但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这片星空下的土地,将被炮火和鲜血染红。我们,“艾玛”车组,将不再是训练有素的学员,而是这场即将席卷欧洲的巨大风暴中,一颗被投入漩涡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信任你的队员,就像信任你自己的手脚。” 容克先生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威廉,又看了看紧张却努力保持镇定的奥托。是的,信任。在这钢铁洪流之中,在这未知的恐惧面前,我们能依赖的,只有彼此,只有这个名为“艾玛”的、承载着我们希望与恐惧的钢铁躯壳。
战备已经完成,箭已上弦。只等那一声令下,我们便将驱驰着“艾玛”,冲向那道决定命运的地平线。而一种超越了训练、演习和日常的、真正的战友情谊,在这大战前夜的死寂与躁动中,正悄然凝结成钢铁般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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