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并非总以雷霆万钧的炮火齐鸣宣告来临。有时,它更像斯大林格勒冬日的雾气,悄然弥漫,待你惊觉时,已深陷其中,四面八方皆是杀机。而打破这致命迷雾的,往往不是激昂的命令或灵光一现的奇谋,仅仅是钢铁般稳定的意志,和在最混乱时刻做出的、基于无数血泪教训的正确判断。这一次,是威廉。
那是在一次夜间渗透行动之后。我们排几辆残存的坦克和少量步兵,奉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悄前出至一个被称为“铸造车间废墟”的区域,建立前沿观察哨,并伺机袭扰苏军一条可能的补给小道。行动本身如同在刀锋上行走,我们关闭车灯,依靠微光潜望镜和步兵尖兵的手势引导,在迷宫般的废墟和结冰的沟壑间蠕动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像几粒不起眼的铁屑,吸附在了目标区域边缘一片半塌的、由巨大混凝土基座和扭曲钢梁构成的阴影里。
寒冷刺骨,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只有风声穿过钢铁骨架的呜咽,以及我们自己竭力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坦克引擎早已关闭,金属迅速失去本就微弱的余温,变成吸吮热量的冰块。我们挤在车厢里,轮流通过观察缝和潜望镜监视着灰蒙蒙的、逐渐泛起鱼肚白的东方。迪特马尔戴着耳机,音量调至最低,监听可能出现的敌方通讯或预警。经历了上次的失误,他沉默得如同隐形,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最初的平静在天空泛白时被打破。不是来自我们监视的方向,而是来自我们的侧后方——也就是我们来的方向!先是几声并不密集、但异常清晰的步枪射击声,紧接着,是德制mp40冲锋枪的还击声,短促而激烈。然后,一种沉重得多、节奏稳定的“咚咚”声加入了合唱——苏制马克沁重机枪特有的闷响!
“后面交火了!”迪特马尔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是后卫步兵班的位置!他们遭遇攻击!”
我的心猛地一沉。后卫遇袭,意味着我们的退路可能被切断,或者更糟——我们被发现了,敌人正在迂回包抄。
几乎就在迪特马尔报告的同时,我们正面原本死寂的“铸造车间”废墟深处,几个事先毫无征兆的射击孔突然喷吐出火舌!轻机枪和反坦克步枪的子弹“嗖嗖”地飞向我们藏身的区域,打在混凝土基座和钢梁上,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和碎屑。我们被夹击了!
“启动引擎!准备机动!”我对着车内通话器吼道,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正面有预设火力点,退路似乎被掐断,我们被困在了一片相对开阔(尽管有废墟遮蔽)、但缺乏足够纵深的区域。
“莱茵女儿”的启动电机发出吃力的呻吟,在严寒中格外刺耳。一次,两次……发动机终于咳嗽着、极不情愿地转动起来,排气管喷出大股白烟。其他两辆坦克也陆续传来启动的轰鸣。然而,这引擎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无异于巨大的警报。
果然,正面的火力骤然增强,更多隐蔽的射击点加入进来。子弹和炮弹(可能是小口径战防炮)开始更加密集地敲打在我们的临时掩体上。更糟糕的是,侧后方的枪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在迅速逼近!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履带碾压冻土的“咔嚓”声——苏军坦克!
“t-34!至少一辆!从西北方向过来!”侧翼警戒的步兵声嘶力竭地喊叫传来,随即被淹没在更激烈的交火声中。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车厢。埃里希的声音带着颤音:“车长!往哪走?正面火力太猛,后面有t-34!”
约阿希姆紧握着机枪手柄,手指关节发白,眼神死死盯着他那有限的射击孔外晃动的黑影。迪特马尔则僵在电台前,耳机里的嘈杂呼喊和现实中的爆炸声似乎混合在了一起,让他不知所措,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遭遇围攻……请求指示……遭遇围攻……”
三面受敌,地形不利,视野受限,严寒让坦克反应迟钝。每一秒的犹豫都可能导致毁灭。我额头上渗出冷汗,瞬间权衡着几个同样糟糕的选择:正面强冲未知的火力网?向有t-34出现的侧后方突围?还是原地死守,等待渺茫的救援?
就在这时,威廉的声音透过车内通话器传来。没有吼叫,没有惊慌,甚至比平时更加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和恐惧:
“卡尔,听我说。”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正面的火力点主要是轻武器和固定炮位,他们依托废墟,射界有死角。t-34从西北来,那边地势略高,但废墟也更密集,它速度快不了。”
他停顿了半秒,仿佛在最后确认自己的判断,然后继续,声音不容置疑:“我们不能后退,后退会把脆弱的侧后完全暴露给t-34和包抄的步兵。也不能原地不动,那是等死。唯一的活路——从正面偏右的那个缺口冲出去。”
“正面偏右?”我急速回忆着刚才观察到的地形。那里确实有两堆巨大废料之间一个相对狭窄的缺口,但正是火力看似最集中的区域之一。
“对。”威廉的语气斩钉截铁,“那里火力猛,是因为他们想阻止我们从那里走。但注意看,子弹大部分打在我们掩体正面和左侧,打向缺口的弹道,很多被右侧那堆更高的废钢挡住了。缺口后面地形下陷,冲过去就能获得遮蔽。t-34要从西北绕过来打我们侧面,需要时间。而正面的俄国佬,一旦我们动起来冲进缺口,他们的固定火力点调整需要时间,步兵更追不上坦克。”
他的分析快速、冷静,基于对地形和敌方火力的细致观察,而非恐慌的臆测。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瞬间让几乎要沸腾的恐慌降温。
“你确定吗,威廉?”我问,不是质疑,而是需要最后的确认。
“我确定。”他只说了三个字,但其中的分量足以压下所有的犹豫。
“全体注意!”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通话器下达命令,“跟随‘莱茵女儿’,目标正面偏右缺口,全速冲击!埃里希,用高爆弹和机枪全力压制缺口两侧的火力点!约阿希姆,注意侧后方可能的追兵!迪特马尔,通知其他车辆,跟紧我们!”
“明白!”埃里希和约阿希姆几乎是同时回应,声音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力量。迪特马尔也像被惊醒一般,开始急促但清晰地呼叫友邻坦克。
威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我只感觉到身下的坦克猛地一震,引擎发出全力以赴的咆哮,不再掩饰声响。他没有直线加速冲向缺口,而是先向左侧做了一个极其短促的机动,吸引了一部分火力,然后猛然向右打满方向,将油门一推到底!
“莱茵女儿”如同被激怒的钢铁巨兽,从掩体后猛地窜出,庞大的身躯在冰冻的瓦砾上剧烈颠簸、侧滑,但方向坚定不移地指向那个喷射着火舌的死亡缺口。埃里希操纵炮塔,向缺口右侧一个不断闪烁机枪焰的位置连续发射了两发高爆弹,爆炸暂时压制了那里。约阿希姆的并列机枪向左侧扫射出炽热的弹链。
子弹如雨点般打在坦克正面和炮塔上,叮当作响,震耳欲聋。一发反坦克枪弹击中了车首附加装甲的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但未能穿透。车身在连续击中下不停震颤。威廉的手臂想必紧握着操纵杆,青筋暴起,但他操控坦克的轨迹没有丝毫紊乱,精准地迎着弹雨,冲向那个越来越近的、被硝烟和尘土笼罩的缺口。
就在我们即将冲入缺口的瞬间,侧面果然响起了坦克炮的轰鸣!那辆t-34赶到了,炮弹击中了我们右后方不远处的地面,炸起巨大的冻土块。但正如威廉所料,它被废墟所阻,射角不佳,这一炮打偏了。
“冲过去!”威廉在剧烈的颠簸和噪音中吼了一声,不是命令,更像是为自己鼓劲。
“莱茵女儿”怒吼着,一头扎进了狭窄的缺口。车身两侧几乎擦着扭曲的钢梁,履带碾过破碎的混凝土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瞬间,视线被两侧高耸的废料堆遮蔽,只能看到头顶一线逐渐亮起的苍白天空。正面的枪声似乎被隔绝了一些,变得零落。
冲出来了!
缺口后面果然是一个陡峭的下坡,通向一片被炸塌的厂房地基形成的洼地。“莱茵女儿”顺着坡度猛冲下去,威廉适时制动,利用地形迅速将车体隐蔽在一堵半倒的混凝土墙后。另外两辆坦克也紧随其后,踉跄着冲了下来,虽都有损伤,但都成功脱险。
我们暂时安全了。正面的苏军火力无法有效覆盖洼地,那辆t-34被废墟阻挡,难以追击。包抄的步兵也被我们甩开。
车舱内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过热的喘息和我们几个人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呼吸。冷汗浸透了所有人的后背,在严寒中冰凉刺骨。
我看向驾驶舱方向。威廉松开了操纵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然后拿起水壶,慢慢喝了一小口。他的侧脸上沾着油污和一点不知何时溅上的泥点,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疲惫,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时速的冲锋,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驾驶练习。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胜利的欢呼。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在最混乱的时刻,用他的眼睛、他的经验、他的冷静,看清了唯一的生路,然后稳稳地,将我们所有人,带了出来。
埃里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瘫在炮手座位上。约阿希姆松开了紧握机枪的手,手掌里全是汗。迪特马尔看着威廉的背影,眼神复杂,有后怕,有感激,更有一种深刻的、无声的震动。
在斯大林格勒这片吞噬一切的冰原上,威廉,这个脾气暴躁、言语粗鲁的老兵,用他无可替代的沉稳与精准,再一次成为了车组在惊涛骇浪中不至于倾覆的最沉重、最可靠的锚点。他的决策和操控,无关荣耀,只为生存。而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生存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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