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隐忍，想起韩皇后临终前的托孤，想起郭崇韬父子的冤死，想起常春夫妇在剑州的壮烈……一股炽热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但随即被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下去。越是关键时刻，越需要冷静。
约莫一炷香后，密室的石门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谢明君悄然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外罩淡青色半臂，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插着一支普通的玉簪。她依旧是那副温婉中带着英气的模样，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眼下的淡青显示着她近来的睡眠不佳。她看着丈夫，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端着的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璟若，”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先把药喝了吧。”这药是是她亲手调配的，但此刻，它似乎也成了这对夫妻内心压力的真实写照。
王璟若睁开眼，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因常年握枪而产生的薄茧，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歉疚。他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一旁。“明君，”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局势有变，李昭已正式起兵南下，兵马超过五万，不日即将渡过黄河。洛阳……即将大乱。”
谢明君反手握紧了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了。朝堂上已经有消息传到，众臣人心惶惶，今日早朝皇帝更是大发雷霆。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与曦儿，都会在你身边。”她提到儿子王曦时，语气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那是他们在这冰冷洛阳城中最大的慰藉和软肋。
王璟若摇了摇头，目光凝重地看着她，声音压得更低：“不，你和曦儿，不能都在我身边。”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已让人去请老师。待他到来，我会恳求他，暗中将曦儿带走，送入晋王府，托付给从善，并且留在王府之中，保护二人。”
“什么？”谢明君娇躯猛地一颤，失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要把曦儿送走？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王曦如今只有九个月大，粉雕玉琢，正是最惹人怜爱的时候，也是她在这压抑困境中最大的精神支柱。每当她感到疲惫、绝望时，抱着那柔软的小身体，听着他咿呀学语，便能重新获得力量。现在丈夫竟然要将孩子送走？
王璟若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感到疼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君，你听我说！李昭起兵，‘清君侧’是名，但谁能保证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如石敬塘之流，没有别的想法？洛阳已成风暴眼，我们身处漩涡中心，生死难料！从善是韩皇后唯一的骨血，身负……李唐正统血脉，”他顿了一顿，“他不能有事。曦儿尚在襁褓，留在我们身边太危险，随时可能成为别人拿捏我们的把柄。将他送到从善那里，一来，老师武功冠绝天下，可保他们二人无虞；二来，万一我们……王家和李唐的血脉，总算有个寄托，不至于……”
他的话语中没有提及自己丝毫的布局和后手，完全是一副安排后事、托付血脉的口吻，充满了悲壮与无奈。谢明君看着他平静却坚定的眼神，聪慧如她，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深意。她知道王璟若必然有他的打算和底牌，但将幼子送走，这其中的风险、不舍和作为母亲的本能抗拒……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但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呜咽声。
她看着丈夫，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但王璟若的眼神深邃如古井，除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破釜沉舟的决绝，看不出其他。他不能现在告诉她真相，那不是保护，而是将她也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谢明君咬了咬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沙哑：“我……我明白了。就依你。”她知道，这不是犹豫、任性的时候。夫妻二人对视着，千言万语都在那交织的目光中传递，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信任在心间流淌。他们都清楚，有些底牌，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能显露分毫，哪怕是至亲之人。
就在这时，密室的石门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机响动，接着便见林安南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脚穿麻鞋，面容清癯，眼神澄澈通透，仿佛外界的纷扰、权谋、杀伐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手中甚至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酒葫芦，神态悠闲。
“璟若，明君，何事如此紧急，竟然深夜唤老夫至此？”林安南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尤其是在王璟若那苍白脸色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赞许，但表面上却只是带着师长般的淡淡关切，“莫非是朝中又有什么异动不成？”
王璟若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动作显得十分吃力。林安南见状摆了摆手，随意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虚礼就免了，你身子不便，坐着说吧。”他拿起酒葫芦，拔开塞子，自顾自地饮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在密室内弥漫开来。
王璟若顺势坐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丝疲惫而恳切的笑容，沉声说道：“劳烦老师深夜前来，弟子……实是有不得已之事相求，打扰老师清修，实是罪过。”他看了一眼谢明君，眼中满是悲痛与不舍，随后继续说道，“李昭已经起兵南下，只怕洛阳将有大变，腥风血雨难免。弟子自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独……唯独放心不下曦儿。他尚在襁褓，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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