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离开后,周岩在工棚门口站了很久。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他单薄的工装外套。手里那张拓印纸被风掀起一角,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下意识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棚子里的电脑还亮着,《永恒之光》的登录界面在屏幕上安静地闪烁。那是他花三百块钱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机器,风扇声音大得像拖拉机,但至少能运行游戏。
游戏。
周岩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
牛皮纸粗糙的纹理透过指尖传来,那些水痕勾勒出的线条简单却精准——是他昨晚在游戏里,就着一盏油灯的光,用沾水的手指画出来的。
“把这儿变成能让一百个人挺直腰杆站着的地方。”
张野的话还在耳边。
周岩转身回到棚里,关上门。风声被隔绝在外,屋里突然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走到墙边,看着那一整面贴满的图纸。
十五年。
从二十一岁大学毕业进设计院,到三十六岁被裁员。十五年间,他画过的图纸摞起来能有一人高。其中真正建成实物的,不到十分之一。
大部分图纸,就像墙上这些一样,永远停留在纸上。
他伸出手,手指从一张张图纸上滑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泛黄后的脆弱质感,能摸到铅笔线条微微凸起的痕迹——那是用力过度留下的。
最左边那张,是他参与的第一个项目:江林县第二小学的教学楼扩建。那时他刚入职,跟着师傅打下手,负责画楼梯的详图。他熬了三个通宵,把每一级台阶的高度、宽度、防滑条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师傅看了只说了一句:“太细了,施工的看了要骂娘。”
但他还是那么画了。
教学楼建成后,他去过一次。站在那截楼梯前,看着孩子们蹦跳着上下。台阶的高度刚刚好,防滑条的位置也恰到好处——没有一个孩子摔倒。
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熬夜都值了。
手指向右移动。
那是他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项目:一座跨河的人行桥。桥不长,只有五十米,但造型别致,像一道弯月。他为了桥拱的曲线改了十七稿,最后选定了最简洁也最优雅的那一版。
桥建成那天,县里搞了个剪彩仪式。他作为设计者被邀请站在台上,手里拿着那把巨大的剪刀,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最后还是领导笑着接过剪刀,咔嚓一声,红绸落下。
桥开通后,成了县里年轻人谈恋爱常去的地方。晚上桥灯亮起,倒映在河水里,确实像一弯月亮。
有人把它叫做“月亮桥”。
周岩的手指停在桥的图纸上,久久不动。
那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如果三十六岁就算“巅峰”的话。
再往后,图纸开始变得复杂,项目规模也越来越大。商业综合体、高层住宅、医院新楼……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刚刚好”的感觉。
设计变成了一套流程:甲方要什么,就画什么;规范要求多少,就做多少;成本控制到哪儿,就砍到哪儿。创意不重要,美感不重要,甚至安全性……只要不违反强制条文,也可以“适当优化”。
他越来越沉默。
开会时,别人高谈阔论怎么“降低成本”、“增加容积率”、“优化掉那些没必要的结构冗余”,他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
领导找他谈话:“小周啊,你这性格得改改。建筑行业是服务业,得让甲方满意。”
他点头,但还是不说话。
最后一次冲突,是关于“江林县图书馆新馆”项目。
那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设计——墙上的那张未完成稿,只是初期方案。完整的方案有三套,每一套都有厚厚一沓图纸,从概念到细部,全是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中标的是第二套方案:曲面屋顶,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内部空间流动开放。评审专家说:“有灵气,有温度,像个真正读书的地方。”
周岩很高兴。
但高兴只持续了两个月。
施工图阶段,甲方来了新要求:“玻璃幕墙成本太高,换成普通外墙砖吧。”“曲面屋顶施工难度大,改成平顶加个装饰构架。”“室内那个中庭太浪费面积,隔成房间做办公室。”
一条一条,像刀子一样割在那套设计上。
周岩第一次在会议上拍了桌子。
“不行。”他说,声音不大,但很硬,“玻璃幕墙是为了采光和视野,换成砖墙,整个建筑的光感就没了。曲面屋顶不是装饰,是结构的一部分,改平顶要重新计算荷载。中庭是空间的核心,隔掉之后,这就不是图书馆,是办公楼。”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甲方代表脸色难看。领导赶紧打圆场:“周工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再优化优化……”
“这不是优化。”周岩站起来,指着投影幕布上的方案,“这是拆房子。”
那天的会议不欢而散。
三天后,领导又找他谈话,这次语气重了很多:“周岩,你要认清现实。县里财政紧张,能批下这个项目已经不容易了。你要么按甲方的要求改,要么……换人。”
周岩看着领导,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换人。”
不是“换人来做”,是“我换人”——我不干了。
领导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图书馆不该长成那样。”周岩说,“如果非要改成那样,就别挂我的名字。”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关上门。
门合上的瞬间,他听到领导在背后叹气:“犟,太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以设计师的身份,走进那间办公室。
一个月后,裁员名单下来,他排在第一位。
理由很官方:“因公司业务调整,岗位优化。”
人事找他谈话时,语气委婉:“周工,你的能力大家都知道。但现在是行业寒冬,公司也要生存……这是补偿协议,你看看。”
周岩看都没看,直接签了字。
十五年工龄,换来十二万补偿金。
他收拾东西离开设计院那天,是个阴天。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的绘图工具、几个获奖证书、还有一套图书馆方案的草图副本。同事们站在各自工位前,没人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他画过的图纸,还贴在工位隔板上。那些他熬过的夜,争论过的技术问题,为了一毫米误差反复修改的执着……全都留在了那里。
他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时,他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睛。
三十六岁,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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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实。
周岩的手指还停留在“月亮桥”的图纸上。
窗外传来工地铁门被风吹动的咣当声,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他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的纹路很深,夹杂着洗不掉的墨迹和铅笔灰。虎口处有一道旧伤疤,是很多年前被丁字尺划的,缝了三针。
这双手,曾经能画出让评审专家说“有灵气”的图纸。
现在呢?
现在这双手,白天看守这片废墟一样的工地,晚上在游戏里……修墙。
修一堵根本不属于他的、破破烂烂的墙。
周岩走到桌前,坐下。电脑屏幕还亮着,游戏登录界面上,他的角色“岩不语”正站在晨曦城外的荒野里,背着一把鹤嘴锄,像个最普通的矿工。
他移动鼠标,点击登录。
加载画面闪过,熟悉的音乐响起。下一秒,他置身于游戏世界。
天色是傍晚,游戏里的时间比现实稍快。岩不语站在昨天修补过的那面墙前——在游戏里,他昨晚的工作成果清晰可见:裂缝被填补平整,墙面抹得光滑,墙根处的排水坡用碎瓦片仔细铺成。
他伸出手,摸了摸墙面。
触感粗糙,但坚实。
这不是现实中的水泥砂浆,是游戏里的“粘土”和“石灰”混合后的产物。配方是他自己摸索的——现实中的三合土配方,在游戏里做了微调,因为材料的物理性质不同。
但效果不错。
至少这堵墙,现在不会倒了。
“爸爸!”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童声。
周岩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工棚里当然没有别人。但那声音太真实,就像晓晓平时叫他一样。
是幻觉吗?
不……是游戏里的语音消息。
他这才注意到,好友列表在闪烁。点开,是晓晓的游戏Id“小星星”发来的语音留言——那是他给女儿注册的账号,虽然她不常玩,但偶尔会上线看看。
“爸爸,你在游戏里吗?奶奶让我问你,这个周末回不回来?”
周岩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他点击回复,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晓晓,爸爸在。周末……可能回不去,工地这边有事。你跟奶奶说,我下个月一定回去。”
消息发出去,他盯着对话框。
几秒钟后,回复来了:“哦……那爸爸你要记得吃饭。奶奶说你看工地太辛苦了,让我提醒你。”
周岩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很久,他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好,爸爸记得。晓晓要听奶奶话,好好学习。”
“嗯!爸爸,我们美术老师今天夸我了,说我画的房子好看!我说是跟爸爸学的!”
周岩盯着那句话,看了又看。
他想起晓晓小时候,还不会走路时,就喜欢抓他的绘图笔。他会把她抱在腿上,握着她的小手,在废图纸上画简单的房子:一个三角形屋顶,一个方形屋子,两扇窗户,一扇门。
晓晓会咯咯笑,说:“爸爸,房子!”
后来她长大了,会自己画了。画的房子越来越复杂,有烟囱,有花园,有秋千。她会拿给他看:“爸爸,这个房子漂亮吗?”
他总是说:“漂亮,晓晓以后当建筑师,比爸爸厉害。”
可现在呢?
他现在连给女儿买盒好点的彩色铅笔都要犹豫。
周岩关闭对话框,站起身,在狭小的工棚里来回踱步。脚步很重,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墙上那些图纸上。
图书馆的未完成稿,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陈列。曲面屋顶的线条优雅流畅,玻璃幕墙反射着想象中的天光,中庭里应该种着绿植,阳光从头顶洒下……
那本该是一个让县里的孩子安静读书的地方。
现在,它只是一张废纸。
周岩忽然觉得很累。
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是十五年的坚持被现实一巴掌拍碎后的无力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热爱的东西一点点腐烂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住脸。
手掌能感受到胡茬的粗糙,能感受到眼角的皱纹,能感受到皮肤下面,那个正在迅速老去的自己。
三十六岁。
在建筑行业,这个年纪本该是黄金时期。经验有了,技术成熟了,该独当一面了。
可他呢?
他在看工地。
一个月一千八,吃住全在工棚,连女儿都不敢接过来。
“周岩啊周岩,”他低声对自己说,“你混得真够可以的。”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工地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那些停工的塔吊像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荒草之中。
周岩保持那个姿势坐了不知多久。
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他摸出来看,是母亲打来的。
“喂,妈。”
“小岩啊,吃饭没?”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农村老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还没,一会儿吃。”
“要记得吃啊,你胃不好。晓晓今天跟我说,她在游戏里跟你说话了?”
“嗯,说了几句。”
母亲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压得更低:“小岩,妈知道你不容易。但有些话……妈还是得说。你爸走得早,妈就你一个儿子。工作没了就没了,人好好的就行。晓晓也乖,学习不用操心。你别……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周岩的喉咙发紧。
“我知道,妈。”
“还有啊,”母亲顿了顿,“晓晓今天画了幅画,说是给爸爸的新房子。画得可好了,三层楼,有大窗户,院子里还有棵苹果树——她说爸爸喜欢吃苹果。我把画收起来了,等你回来给你看。”
周岩闭上眼睛。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顺着指缝流下来。
但他没出声,只是深呼吸,然后说:“好,我回去看。”
挂断电话后,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工棚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照亮一小片区域。光里,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慢悠悠地旋转、下落。
像时间的碎屑。
周岩忽然想起张野。
那个赤脚的年轻人,眼神很亮,说话直接,不绕弯子。他说要把那个破驻地变成“能让一百个人挺直腰杆站着的地方”。
他说“盖不完不要紧,重要的是盖的时候腰是直的”。
他还说,盖好了,让晓晓进去看看。
周岩抬起头,看向电脑屏幕。
游戏里,岩不语还站在那堵墙前。夕阳的光斜照过来,把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投在地上,轮廓分明,边角清晰。
那是一堵好墙。
至少,它立得很直。
周岩站起身,走到电脑前,坐下。
他移动鼠标,操纵岩不语转过身,面向整个拾薪者驻地。
破败的院子,漏风的屋子,吱呀的大门,低矮的围墙……在傍晚的光线里,这一切显得更加凄凉。
但他看到的不是这些。
他看到的,是张野昨晚摊开的那张牛皮纸上,水痕勾勒出的轮廓:
规整的院落,坚实的围墙,功能分明的房屋,隐蔽的排水暗渠,预留的扩建空间……
那是一个完整的、有生命的建筑群。
不是一个随便搭起来的临时窝棚。
周岩打开游戏内的绘图功能——那是生活职业“建筑师”自带的简易工具。他调出昨晚画的草图,开始细化。
线条一根根延伸,标注一个个添加。
这里,主屋要坐北朝南,采光才好。
这里,仓库要离大门近,方便装卸。
这里,围墙要加厚,留出巡逻道。
这里,后院要挖个小池塘,雨季蓄水,旱季浇灌。
他画得很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
屏幕上,那个破败的驻地一点点被新的线条覆盖、重塑。就像一场外科手术,把腐烂的部分切除,把断裂的骨骼接续,把衰败的肌体重新注入生命力。
当最后一根线条落下时,周岩停下动作。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的成果。
那是一个简洁、实用、坚固的设计。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夸张的造型,但每一处都有它的道理,每一处都透着设计者的用心。
像他画过的所有图纸一样。
但这张图,有机会变成真的。
在游戏里。
周岩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好友列表,找到“曙光”,发送了一条消息:
“图我细化好了。明天什么时候开始?”
消息发出去,他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太久的石头,松动了一点点。
不多,只是一点点。
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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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早上八点,驻地见。所有人都会到。”
周岩看着那行字,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
“好。我带工具。”
发送。
他关掉绘图界面,操纵岩不语走到驻地中央,站在那里,环顾四周。
夜风吹过,游戏里的温度模拟得很真实,能感到凉意。远处,晨曦城的灯火通明,那是繁华的世界。而这里,黑暗,偏僻,破败。
但周岩忽然觉得,这里可能……是他现在唯一还能真正“建造”的地方。
不是纸上谈兵,不是修改妥协,不是把图书馆改成办公楼。
是实实在在地,把砖石垒起来,把屋顶架上去,把围墙砌起来。
让一百个人,能挺直腰杆站在里面。
让他的女儿,能跑进去玩,能笑着说:“这是我爸爸盖的房子。”
周岩退出游戏,关掉电脑。
工棚里彻底陷入黑暗。
他摸黑走到床边,躺下,盖上被子。
闭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那些图纸。
在黑暗里,它们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但他知道,每一张是什么。
也知道,明天开始,他可能终于能画一张……能真正建起来的图了。
哪怕只是在游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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