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一种澄澈的、近乎慈悲的亮。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用最纯净的雪水,将这片北疆苍穹反复擦洗了无数遍,才洗出这般透骨的、蓝汪汪的颜色。云是稀薄的,像几缕被扯散的棉絮,懒洋洋地挂在天边,几乎不敢遮挡那轮慷慨泼洒光与热的太阳。
白色的房车,这头陪伴他走过万里征程、吞下无数风尘的钢铁骆驼,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低沉而满足的叹息,最终稳稳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那块青灰色石碑旁的平地上。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砾石路面的沙沙声,像一曲终了时,琴弦上最后一个颤动的尾音,缓缓消散在旷野无边无际的寂静里。
周凡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动作。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一种奇异的真空感包裹了他。耳朵里先是嗡嗡作响,那是长久噪音后的短暂失聪,随即,更广袤、更深沉的声音涌了进来——是风,不知疲倦地掠过戈壁滩上耐旱的灌木丛,发出细微而坚韧的摩擦声;是远处,也许是一只鹰隼,在天空中划出看不见的弧线,留下一声清冽的唿哨;是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像在叩问着这片沉默的土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是清冽而干燥的,带着阳光曝晒后沙土的温热感,以及某种不知名草木的、微苦的清香。这气息涌入肺腑,像最醇厚的烈酒,让他有片刻的眩晕。他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元宝。
元宝也安静了下来。它不再像往常那样急切地用爪子扒拉车窗,只是挺直着上半身,两只前爪矜持地搭在窗沿上,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窗外那块石碑,湿漉漉的黑鼻头轻轻耸动,仿佛在解读着石碑上承载的、所有旅人的梦想与汗水的密码。它的耳朵微微向前倾着,捕捉着风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此刻也安静地卷曲在座椅上,只有尾尖在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颤动。
“宝,”周凡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才又说道,“我们……到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却仿佛有着千钧的重量。不是疑问,不是感叹,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确认。
他推开车门。铰链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片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一脚踏在地上,哈巴河县的土地是坚实而温热的,一种无比确凿的、源自大地的支撑感,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他站直了身体,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驾驶而有些僵硬的腰背。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暖意渗透进衣物,熨帖着皮肤,竟让他生出一种被洗礼、被加冕的庄严感。
他绕到车另一侧,给元宝系上牵引绳,然后牵着它,一步步走向那块石碑。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身后那长达九千多公里的、浓缩了欢笑与泪水的时光。
石碑默然矗立。青灰色的石质,饱经风霜,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蚀刻痕迹,像是岁月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每一道里都藏着故事。唯有正中那行深刻而遒劲的红色大字——“G331国道终点”,鲜亮、夺目,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一颗刚刚从胸膛里掏出的、仍在搏动的心脏,狠狠地撞进他的眼帘,烙在他的心尖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地、缓缓地,触上那冰凉而粗糙的石面。一股截然不同于起点触摸时的感受,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手臂,直抵灵魂深处。在丹东,那触摸是迷茫中的决绝,是赌上一切的孤注一掷;而此刻,这触摸却是历经千帆后的沉静与笃定,是一种饱满的、熟透了的果实即将坠落的沉实感,混合着巨大的成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伤感的释然。
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涌、奔腾——那个被债务压垮、在出租屋冰冷地板上蜷缩的夜晚;系统降临瞬间,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如同天籁;还清第一笔债务时,那混合着狂喜与虚脱的泪水;丹东起点石碑前,他对着镜头强装镇定的青涩宣言;长白山风雪中,与元宝相互依偎着取暖的艰难;漠河星空下,灵魂仿佛被吸入浩瀚宇宙的顿悟瞬间;草原上,巴特尔大叔那能震落星辰的爽朗笑声和万马奔腾时大地震颤的狂野;恩和乡木刻楞窗前,其其格大婶递过来的、那块刚出炉的、烫手又暖心的列巴;呼伦湖畔,那如同大海般深沉的、一次又一次拍打着岸边的波涛;满洲里国门下,那面猎猎作响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五星红旗;戈壁滩上,老陈那双比胡杨树皮还要粗糙的、正在扎草方格的手……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风景,无数的挣扎、恐惧、温暖与感动,如同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在此刻汇聚、奔涌,最终冲垮了他心中那道一直紧绷的堤坝。他猛地蹲下身,不再是轻轻抚摸,而是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元宝温暖而毛茸茸的脖颈,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厚实毛发里,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模糊的、带着泪意的、近乎野兽般的低吼:
“宝!我们到了!到头了!这条路……我们……我们走完了!”
元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情感爆发所感染,它没有挣扎,没有兴奋地吠叫,而是极其通人性地、安静地承受着主人的拥抱。它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温柔地、一下下蹭着周凡的耳廓和脸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而充满安慰意味的哼鸣,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做到了。” 然后,它才抬起头,挣脱开一点束缚,对着那高旷无比的、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清亮、悠长、充满了自由与喜悦的吠叫。那声音像一支利箭,穿透云层,在旷野里久久回荡,像是在向这片天地,也向所有逝去的时光,宣告他们这场伟大远征的胜利终结。
周凡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湿意,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灿烂真实的笑容。他调整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胸前的相机。他选取角度,将他自己、眼神温顺而依赖的元宝、身后那辆布满征尘却依旧可靠的白色房车,以及那块庄严沉默的终点石碑,还有石碑后方那片广袤的、象征着无尽可能的天地,一同完美地框取进取景器里。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像一把利剪,果断地剪断了过去那段漫长而沉重的线,将这一刻,永恒地定格。
也几乎是同时,脑海中,那熟悉而宏大的系统提示音,如同自九天垂落的纶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肃穆的庄严感,缓缓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已成功抵达G331国道物理终点与心灵坐标。长期主线任务‘征服G331·北境史诗’最终节点已完成。任务结算程序启动……】
那冰冷的机械音,在此刻听来,竟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性化的暖意与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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