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格王朝带来的历史沉重感，需要一些活生生的、流动的东西来冲刷。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周凡就醒了。透过车窗，他看见启明星还在天际闪烁，像一枚银钉钉在墨蓝的天幕上。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苏念和元宝。炉子上的水烧开时，天色已经泛白，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像是从夜的墨迹中缓缓浮现的水墨画。
苏念醒来时，热腾腾的米粥已经煮好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周凡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元宝也醒了，摇着尾巴在两人腿间穿梭，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们的手，提醒着早餐的存在。
饭后，他们收拾行装，驱车前往象泉河。车子在土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望不到边的荒凉土林。这些土林在晨光中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像是被时光打磨过的古老陶器。偶尔能看到几丛顽强的骆驼刺，在干涸的土地上倔强地生长着，为这片死寂的土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当象泉河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与周围干渴的土林形成鲜明对比，这条河像是一条突然出现的碧绿色缎带，在荒原上蜿蜒流淌，唱着生命的欢歌。河水清澈见底，带着些许乳白色的碧绿，据说是因为上游融雪携带了大量矿物质。河岸两边，出乎意料地生长着耐旱的灌木和片片草甸，偶尔还能看到放牧的羊群和牦牛在悠闲地踱步。
看到水，元宝立刻恢复了活力，兴奋地吠叫着冲下河滩，在浅水处跳跃嬉戏，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它时而追逐着水面的波纹，时而试图咬住流淌的河水，那纯真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周凡看着它在水中撒欢的样子，不禁想起第一次带它去城市公园的小溪边，那时它还不敢下水，只敢在岸边试探。如今在这荒原的河流中，它却如此自在，仿佛回到了真正的家园。
他们在河畔找了一处平坦的草地驻扎下来。周凡从车里搬出便携的桌椅和炉具，准备在这里做一顿像样的晚餐。这些简单的炊具在河边摆开，竟有了几分家的温馨。苏念则端着相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她不再拍摄那些宏大的主题，而是将镜头对准了微小的细节——一只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蜥蜴，皮毛上沾着草屑的牦牛那温顺的眼睛，牧羊人脸上被岁月雕刻的皱纹，还有元宝在水中嬉戏时那无忧无虑的快乐。
正午时分，阳光直射在河面上，碎成万千金光。周凡脱下鞋袜，将双脚浸入冰凉的河水中，一股清凉顿时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看见河底的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每一颗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偶尔有小鱼从石缝间游过，银白的肚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苏念也学着他的样子，赤脚走进河里。河水很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便适应了。她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石头上有着天然形成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你看，她把石头递给周凡，这像不像古格壁画上的图案？
周凡接过石头，仔细端详。石头的纹路确实很像那些古老的符号，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把石头放进口袋，想要留住这份来自河流的馈赠。
午后，他们在河边的树荫下小憩。元宝趴在两人中间，湿漉漉的毛发在阳光下慢慢变干，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属于阳光的味道。周凡看着河对岸的土林，那些在正午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轮廓，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小河边玩耍的日子。那时的河水也是这般清澈，只是没有这般辽阔苍茫的背景。
我小时候，他忽然开口，经常在村口的小河里摸鱼。河水没有这么凉，也没有这么急。每到夏天，我们一群孩子就在河里泡着，直到母亲在岸上喊我们回家吃饭。
苏念侧过头，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我小时候也常在河边玩。不过是在城市的人工河里，水是浑浊的，岸是用水泥砌的。但那时候也觉得很快乐。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各自童年时在河边嬉戏的身影。时光如水，带走了很多，却也留下了很多。
炊烟袅袅升起，带着食物的香气融入了傍晚的空气。周凡做了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还切了些带来的火腿肠。当他把热气腾腾的面碗端到苏念面前时，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河对岸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土林出神。
有时候想想，真不可思议。苏念接过碗，用筷子轻轻搅动着面条，几百年前，古格王朝的人，或许也像我们一样，在这条河边生火做饭，看着同样的日落。而几百年后，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留下的废墟。
周凡在她身边坐下，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可能什么也不会留下。像这河水，流过去就流过去了。但我们此刻在这里，看着，感受着，记录着，对我们自己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了。
苏念转过头，有些讶异地看了周凡一眼，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说得对。存在过，感受过，就是意义。
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碎成万千片跃动的金光。对岸那些原本显得苍凉的土林，在此刻柔和的光线下，竟也显露出几分温暖的亲切感。远山沉默，河水长流，构成了一幅动静相宜的画卷。
晚饭后，夜色渐浓。但这一次的星空因为有了河水的映衬，显得不再那么孤绝。璀璨的银河倒映在墨蓝色的河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天地间仿佛出现了两条平行的星河，美得让人屏息。偶尔有夜鸟从河面掠过，翅膀划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将水中的星光搅碎又重组。
周凡和苏念没有再进行高强度的拍摄，只是并肩坐在河畔的草地上，静静地仰望星空。元宝玩累了，安静地趴在他们的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夜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
下一站，去哪儿？周凡轻声问道，声音融进了潺潺的水声里。
苏念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然停留在星空上：听说，顺着象泉河往下游走，有一些很古老的村庄和寺庙。我想去看看。那里的节奏，可能会更慢。
周凡只回答了一个字。
不需要过多的讨论，没有权衡利弊，接下来的同行仿佛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象泉河的流水声像是在诉说：无论王朝兴衰，无论个人悲欢，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流向。而他们，恰好在某个时空的交叉点上，成为了彼此的见证。
夜深了，周凡往即将熄灭的篝火里添了几根枯枝，火星噼啪作响，升腾起几点星光。苏念靠在折叠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已经有些睡意。她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去睡吧，周凡轻声说，明天还要赶路。
苏念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站起身向房车走去。走到车门口，她忽然回头：谢谢你，周凡。
周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摇摇头，往火堆里又添了根柴火。
河水依旧在黑暗中流淌，不知疲倦，不问归处。周凡独自在河边又坐了很久，直到篝火完全熄灭，只剩下一点余温。他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想起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日子，想起系统的出现，想起与苏念的相遇。一切都像是命运的安排，又像是偶然的巧合。
最后望了一眼流淌的河水，他起身回到房车。元宝在它的窝里翻了个身，发出满足的叹息。苏念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而平稳。周凡轻轻带上车门，将寂静的夜和流淌的河水都关在了外面。但他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时，他们又将随着这条河的流向，去往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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