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鸦啼,劲竹琼枝,风侵玉髓,半梅难忆。
苏牧辞自回岳昜城后,便被连玟妡以备考为由禁足书房,除一日三餐外不得踏出房门半步。连愕见女儿管教过严,劝了几句,连玟妡只以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搪塞过去。连夫人心疼孙儿,每日亲自下厨变换花样做些吃食送去,只见孙儿将冷透的饭食推到案角,砚中墨汁又浅了三分。
当指尖叩着《会试录》上金殿传胪四字,他心中唯有一个念想。待会试结束,定要头戴金花乌纱,身着大红罗袍,手捧钦点圣诏,跨金鞍红鬃马去寻云依依。想象中那佳人必是红杏添妆,罗裙绣蝶,执扇半遮芙蓉面,鲛绡裙裾扫过朱雀大街的落花。为这幻梦,他暗中典当了羊脂玉带钩,托穆晏寻来个口风紧的门客,千叮万嘱要他亲眼确认云依依安好。他将百两纹银并一封书信装入锦盒——那盒上精雕着并蒂莲藕,红裳绿盖映碧波,煞是精巧。
这一切都落在连玟妡眼中。
夫人,要截下那盒子么?琗馨捧着鎏金手炉轻声问。
连玟妡却摇头轻叹:由他去吧,只当不知。若非牵扯太多,我也不愿做这恶人。
谁知那门客到了扶苏城郊云宅,只见门锁积灰厚重,显是久无人居。四顾荒芜,无处打听,又逢妻子临产,终是调转了马头。锦盒里的相思,终究没能追上那朵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柳絮。
寒月如钩,照见云依依榻前未干的泪痕。自石浦村归来后,那老妇枯枝般的手指总在梦中指着她,沙哑的诅咒声声入髓:二月婴孩本是煞,纵是牡丹也折枝...惊醒时,中衣总被冷汗浸透,案上安神香的灰烬已积了寸余。
珍姐与彩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姑娘夜夜被噩梦纠缠,我几次听见她梦中呓语,说的都是那村妇的话,想是伤了心。珍姐低声道。
彩月正叠着件素绫小袄,闻言针线篓一颤,银针洒了满地。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里屋——云依依纤弱的身子蜷在锦衾里,连沉睡时眉尖都蹙着三道细痕。
那起子村妇信口胡沁!彩月咬着线头恨声道:姑娘去时带着十二分诚心,倒被个老妇作践。她突然压低嗓音:最可恨那二奶奶,话到紧要处就推说家中有事,还有什么画像上的稳婆...我瞧着就是随便画个老货应付姑娘!这一番折腾,倒把实心眼的姑娘弄得魔怔了,整日自认灾星,说什么连累亲人。似这般病恹恹的如何是好?
珍姐摸出块杏脯塞给彩月止怒:正是。我们两个粗人,想劝解都不知从何说起。且等两日,我家老头子去接丫头了。当年四奶奶生产时只有她在内室,也是她亲眼见四奶奶走的。有些事当年不懂,如今她自己也生养过,该明白了。等她来了,我们同去素玉家问个明白。若四奶奶真是被害,找到那稳婆报官治罪,姑娘的心结或能解开。
要我说,天底下没这般倒霉的,什么苦难都叫我们姑娘摊上了。便是老天爷安排,也不该这般赶尽杀绝。
两人又唏嘘半天,为云依依的身世飘零嗟叹,又怕将她吵醒了,各自低头干活。
两日后,云福接来玥儿。她对当年之事的叙述与珍姐所言无二,却道出两根簪子的来历:飞云镂金翡翠簪是卿香楼老鸨所赠,海棠白玉簪乃凌寒霜珍爱之物,虽从不提来历,但每每对簪伤怀。当那枚螭龙佩被捧出时,满室烛火都为之一暗。玉佩在玥儿掌中流转着七彩光晕,却裹着块早已泛黄的素帕。这是在《广陵散》谱匣底下藏着的,玥儿声音愈发低了,四奶奶生前从不让人碰那匣子...有次我擦拭时不小心碰到,她发了很大的脾气。 众人传看那幅稳婆画像时,玥儿却茫然摇头:那夜血水端出十几盆,谁还顾得上看稳婆模样?她突然抓住彩月的手腕:“那稳婆是二奶奶找来的,还得问她。”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穿堂风,将画像卷到炭盆边沿。云依依扑去抢救时,恍惚看见画中老妇的嘴角,竟浮出一丝与石婆婆如出一辙的诡笑。
次日,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去洪下村的素玉家,未料素玉一家竟然无人。只见歪斜的柴门上挂着把生绿铜锁,隔着院门往里看去,院中晒谷架倒还齐整,黄澄澄的粟米间站着几只芦花鸡,悠闲地啄食着。地上还积着前儿下的雪,积雪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可见几日没人住了。
天际滚过几声闷雷,惊得架上母鸡扑棱棱乱飞。云依依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似乎又要下雨,她们不敢耽搁时间,想这谷物都在外面晒着,许是人还会回来,便打算问问附近邻居。
珍姐忙拉过路过老丈打听,那老汉却像沾了晦气似的,连连摆手:前两日素玉回来,全家收拾细软,说是卖祖屋还债,这屋子破旧,又因村人不喜杨家,一直未能卖出。一夜闹腾后,第二日就再没见过,想是连夜走的!突然瞥见云依依腕间的玉镯,浑浊老眼闪过一丝怜悯:小娘子莫不是来讨胭脂钱的?
云依依大惑不解——素玉明明说过嫁的是王瑾琀的亲戚,还得了田产,两个弟弟勤恳,生活美满。珍姐、彩月也觉蹊跷,再三追问下,老汉道出另一个故事。
随着老汉的讲述,屋檐冰棱滴落的水珠渐渐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痕。素玉嫁的汉子杨二因嗜酒好赌,四十多了也娶不到媳妇,一日突然一辆马车给他送来一个媳妇,捆着手,堵着嘴,便是被赶出府的素玉。因说素玉是二婚,所以是晚上拜的堂,当晚就听新房内辱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直闹了一晚上搅的四邻不得安睡。村人常见杨二醉醺醺拎着酒坛叫骂:横竖是云家不要的贱人!
此后杨二每醉酒必打妻子,打完便又出去赌,赌输了竟还让赢家睡自己媳妇还债。素玉怀孕后,连孩子生父是谁都说不清。杨二这无赖也不在乎,只要素玉能就行。九个月后,素玉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小子横看竖看都不知道像村里的谁,有人说鼻子像走村的货郎吴三喜,还有人说那身形分明是邻村挑粪的杨家树,总之没一个说是像杨二的。看着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地嘲笑,杨二都忘了是自己把媳妇送出去的,几杯酒下肚又把气全撒在了素玉身上,直打的素玉想跳井。邻居看不过去,拦了下来,对杨二说若再打素玉,便替她报官,解了这门亲事。
洪下村的榆钱落了又生,素玉家却始终无人踏足。直到去岁寒露,来个丫鬟打扮的人。村人记得清楚,那丫鬟走后,素玉摔了满院陶罐,嘶声咒骂像淬了毒的银针:人在做,天在看!让那老虔婆等着报应!别以为把我扔在这破村子,就没人知道你们家的腌臜事!村民猜测她得罪了权贵,才被卖到此地。前几日杨家突然阔绰起来,杨二不仅还清赌债,还对素玉言听计从。知情者嗤之以鼻,说定是素玉的富亲来撑腰了。因为他们都见过一辆华盖金饰的马车停在他家门口,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如今他们举家搬迁,都猜测是投奔那亲戚去了。
云依依想起那日见素玉手腕结痂的疤痕,竟信了她笑着说是蒸糕时烫的。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素玉口中描述的幸福生活,眼中闪烁的光芒,都是她求而不得的幻想。
回程路上,众人对素玉既同情又困惑。云依依因年幼无知间接毁了素玉一生,素玉恨云家、恨自己,那么她关于凌寒霜之死的说辞,又有几分可信?这些年的事串联起来,亲人们的死似乎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她茫然地看着马车外那毫无生机的田野,一眼似乎能望到边际,却又不知那层银白下暗藏着多少沟壑与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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