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旺化工案的鉴定报告在取样结束后的第三十二天送达省高法。
那天早晨下着小雨，秋雨绵绵，给东州市罩上了一层薄雾。苏清越刚到办公室，就看见赵明抱着三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从走廊那头快步走来。档案袋上分别印着三家鉴定机构的名称，密封处还贴着封条。
“报告到了。”赵明冲她点点头，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会议室。门关上时，苏清越听见里面传出低沉的讨论声。
她回到座位，心不在焉地翻着平台建设项目的调研方案。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像某种无声的焦虑。
十点钟，民四庭书记员小陈敲开了研究室的门：“苏法官，赵庭长请您过去一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三个档案袋都打开了，桌上摊满了图表、数据和照片。赵明和另外两位合议庭法官都盯着电脑屏幕，表情凝重。
“小苏，坐。”赵明没抬头，“三家机构的报告都出来了，但结论……有差异。”
苏清越心里一紧：“什么差异？”
“省环科院的结论最严重。”赵明调出一张图，“他们评估的直接修复费用是八百五十万元，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三百二十万元，建议惩罚性赔偿按直接损失的一倍计算。”
“中国地质大学呢？”
“次之。直接修复费用七百二十万元，服务功能损失二百八十万元，建议惩罚性赔偿按直接损失的零点八倍计算。”
“北京中环呢？”
赵明沉默了几秒，才说：“直接修复费用四百六十万元，服务功能损失八十万元，认为惩罚性赔偿‘必要性不足’，建议不予支持。”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格外清晰。
苏清越看着三组数据。差距太大了，最大的一组和最小的一组，直接修复费用相差近一倍，服务功能损失相差四倍。这已经不是误差范围，而是根本性的分歧。
“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她问。
“主要是三个问题。”一位合议庭法官开口，“第一，污染范围认定不同。省环科院认定污染扩散到了周边一千米范围，中环认为只有厂区周边三百米。第二，损害程度评估标准不同。地大采用农业部标准，中环采用他们自己的企业标准。第三，对未来影响的预估不同。环科院认为污染会持续影响至少十年，中环认为三年内可以自然恢复。”
苏清越想起李师傅说的那个被漏掉的水坑。如果最严重的污染点没取样，整个污染范围的评估就会失真。
“现场录像核对了没有？”她问。
“核对了。”赵明调出一段视频，“那个水坑确实存在，但中环的专家解释，那个点是‘历史遗留污染点’，不属于本案涉及的偷排行为造成的污染。”
“他们有证据证明吗？”
“有。”赵明点开另一份文件，“中环提供了鑫旺化工的历史环保档案，显示那个位置五年前发生过一次事故泄漏，已经处理过了。他们认为现在看到的污染是残留，不是新污染。”
苏清越仔细看那份档案。确实有记录，但处理意见写得很模糊：“已采取临时措施，待进一步处理”。而“进一步处理”的记录是空的。
“这个档案的真实性核实过吗？”
“合议庭会核实。”赵明说，“但现在的问题是，三份报告都有效力，我们采信哪一份？”
这才是关键。司法鉴定的困境往往在此：几个专家意见分歧，法官不是技术专家，很难判断谁对谁错。最终常常变成“各打五十大板”，取个折中值。
但环境损害不能折中。少算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意味着修复不到位；轻判的每一次污染，都可能让企业觉得违法成本太低。
“能不能请三家机构的专家开个听证会？”苏清越提议，“当庭质证，让他们解释各自的依据和推理过程。”
赵明和其他两位法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时间来不及了。”一位法官说，“审限只剩十五天。开听证会至少需要一周，还要给当事人质证时间。”
“那……”
“合议庭初步意见是，以两份结论接近的报告为准。”赵明说，“省环科院和地大的数据虽然也有差异，但还在合理范围内。中环的报告差异太大，如果没有特别充分的理由，可能不予采信。”
这可能是最现实的选择。但苏清越总觉得不安——如果中环的报告真的有问题，那背后是什么？仅仅是技术分歧，还是其他因素？
她想起周维的提醒，想起陈建军那些隐秘的关联。
“赵庭长，”她犹豫了一下，“关于中环那位专家的关联情况……”
“我知道。”赵明打断她，“合议会考虑这个因素。但仅仅有关联，不能直接否定报告。我们需要技术上的反驳理由。”
这就是程序的要求：你可以怀疑动机，但必须用技术证据说话。
下午，苏清越回到研究室，但心思完全不在平台建设项目上。她打开电脑，开始研究三家报告的技术细节。
她不是环境专家，但懂法律证据规则。一份鉴定报告要被采信，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主体适格、程序合法、方法科学、依据充分、结论明确。
她逐条核对。
主体适格，三家都满足。程序合法，取样过程有录像，样本流转有记录，实验室分析有原始数据。方法科学……这里就有问题了。
省环科院和地大都明确写明采用的评估方法是《生态环境损害鉴定评估技术指南（试行）》，这是国家推荐性标准。而中环的报告只写“依据行业通行做法”，没有列出具体标准。
依据充分性上，三家的差异更明显。省环科院附了三百多页的原始数据、计算公式、参考文献；地大附了两百多页；中环只有八十页，很多关键数据只有结论，没有过程。
她把这些发现整理成表格，标注出每份报告的薄弱点。做完时已经下午五点半，窗外天快黑了。
手机响了，是孙主任。
“小苏，来我办公室一下。”
推开门，孙主任和刘海洋都在。桌上摆着几份文件，其中一份是鑫旺化工案的鉴定报告摘要。
“坐。”孙主任脸色不太好看，“刚才政法委李副书记打电话来，询问鑫旺化工案的进展。有人向他反映，说法院委托的鉴定‘有失公允’。”
苏清越心里一沉：“谁反映的？”
“不清楚，但话里话外指向省环科院的报告‘夸大损害’。”孙主任看着她，“李副书记要求，案件审理必须‘依法依规、客观公正’，要考虑‘多方利益平衡’。”
这话说得很官方，但意思很明白——上面在关注，而且可能有人施压。
“孙主任，”苏清越忍不住说，“三家机构的报告我都看了，省环科院的最详细、最规范。如果这都叫‘夸大’，那什么叫客观？”
“我知道。”孙主任摆手，“但现在不是技术问题，是……哎，你明白的。”
刘海洋开口了：“苏法官，我不是办案人员，但站在旁观者角度，我觉得中环的报告也有道理。环境损害评估本来就很难精确，不同专家有不同看法很正常。省环科院是事业单位，有时候可能……比较保守。”
这话说得含蓄，但暗示很明显：省环科院为了显示工作成绩，可能高估损害。
苏清越看向他：“刘法官，你仔细看过三份报告的技术细节吗？”
刘海洋一愣：“看了摘要……”
“摘要看不出来。”苏清越把下午整理的表格推过去，“这是三家报告的技术合规性对比。中环在方法、依据、透明度上都明显不足。这不是‘不同看法’，这是专业性的差距。”
刘海洋接过表格，扫了几眼，脸色有些难看。
孙主任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工作讨论。小苏，你的分析很细致，可以提供给合议庭参考。但记住，最终怎么判是合议庭的事，我们研究室不要过度干预。”
“我明白。”
离开办公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还在下，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苏清越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省图书馆。她想查查中环司法鉴定中心的其他案例，看看他们的鉴定报告是不是一贯如此。
法律数据库里可以查到公开的裁判文书。她输入“中环司法鉴定中心”，跳出来三十多份判决书。她一份份查看，发现一个规律：在原告是企业、被告是个人或小企业的案件中，中环的报告通常对原告有利；而在环境公益诉讼中，他们的评估值往往偏低。
这不一定是故意的，但至少说明他们的评估倾向。
她又查了省环科院和地大的记录。省环科院的报告在各类案件中分布均匀，数据波动不大；地大偏学术，报告通常很详细，但有时候过于理论化。
做完这些，已经晚上十点。图书馆要闭馆了。
她收拾东西时，手机亮了。是周维发来的信息：“还在忙？我查到了新情况。”
两人约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周维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睛很亮。
“我们顺着陈建军那条线查，发现中环鉴定中心去年还做过另一个化工企业的环境损害鉴定。”周维压低声音，“那个案子最终调解了，企业赔了很少的钱。但调解后一个月，那家企业给中环介绍了一个大客户——一家矿业公司，鉴定费五十万。”
“有证据证明是利益交换吗？”
“没有直接证据。但时间点太巧了。”周维说，“清越，我不是说鉴定报告一定有问题，但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就不能用‘巧合’解释了。”
苏清越搅拌着咖啡。液体在杯中旋转，像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周维，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把所有这些疑点告诉合议庭？”
“要告诉，但要注意方式。”周维看着她，“你不能说‘我怀疑有腐败’，那需要纪委的证据。但你可以从技术角度质疑，质疑报告的严谨性、方法的科学性、结论的可靠性。用专业对专业。”
“可我不是环境专家……”
“你是法律专家，是证据规则专家。”周维说，“鉴定报告是证据的一种，它的采信标准是法律问题。你可以从证据规则的角度，分析哪份报告更可信。”
这话点醒了她。是啊，她不必陷入技术细节的争论，那是专家的事。她要做的是用证据规则这把尺子，去衡量每份报告的证明力。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苏清越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份《关于鑫旺化工案三份鉴定报告的证明力分析》。这不是审理报告，不涉及实体判断，只从证据法角度分析。
她写道：“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鉴定意见应当具备以下要件：一、鉴定机构和鉴定人具备法定资格；二、鉴定程序合法；三、鉴定意见依据充分；四、鉴定意见明确；五、鉴定意见与待证事实有关联。”
她逐条分析三份报告。写到凌晨三点，终于完成。
最后一段，她写道：“司法鉴定意见的价值，不仅在于结论本身，更在于得出结论的过程是否透明、方法是否科学、推理是否严密。过程越透明，方法越科学，推理越严密，证明力越强。反之，即使结论看似合理，证明力也会减弱。”
保存，发送给赵明。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她走到窗前。雨停了，夜空露出几颗星星，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相信合议庭的专业判断，相信法律的程序正义。
法治的道路从来不是坦途，会有迷雾，会有歧路，会有各种力量的博弈。但只要每个法律人都守住自己的位置，用专业、用良知、用对正义的信仰去做好分内的事，这条路就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实。
她关上灯，躺下。黑暗中，她对自己说：
“苏清越，你已经尽力了。现在，相信法律，相信程序，相信那些和你一样在坚守的人。”
窗外的星星渐渐隐去，黎明就要到来。而新的一天，将带来新的挑战，也带来新的希望。
她会继续前行，在这条漫长而光荣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那个更公正、更清明、更美好的法治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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