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早晨六点，苏清越拉开窗帘时，发现窗外已经白茫茫一片。细密的雪花还在飘，省委大院里那几棵松树挂上了银边。她换上冬装制服，深蓝色的外套，内搭白色衬衫，领口别着党徽。
走到省纪委大楼门口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台阶上——是周维，正和案件监督管理室的王主任说话。两人都穿着深色呢子大衣，雪花落在肩头，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斑点。
“……举报信反映的情况，需要进一步核实。”王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的寂静中很清晰，“你带两个人先去云湖，侧面了解一下。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我今天下午就出发。”周维点头。
王主任转身进楼时看见了苏清越，朝她点点头：“小苏，早。”
“王主任早。”
周维也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快步走进了大楼。
苏清越知道，这是周维的风格——工作时绝对专业，绝不让私人关系影响工作判断。她也点点头，从另一侧的门进了大楼。
上午九点，研究室开例会。王主任通报了近期工作重点：“年底各项任务都很重。除了纪法衔接课题，我们还要配合做好年度党风廉政建设考核工作。小苏，你虽然不是党员领导干部，但作为纪检监察干部，也要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
会后，王主任单独留下苏清越：“小苏，你提交的那份《关于环境案件执行中可能存在干预司法问题的风险提示》，监督管理室已经收到了。他们认为分析得很到位，已经列为重点关注事项。”
“我只是从制度层面提了些建议。”
“建议提得很好。”王主任看着她，“不过我要提醒你，现在有具体的举报线索指向云湖区个别干部。为了避嫌，你不要主动过问这个事。如果有需要，组织会找你了解情况。”
“我明白。”
回到办公室，林晓梅正在接电话，表情严肃：“……好，我知道了。马上处理。”
挂掉电话，她转向苏清越：“清越，有个紧急任务。中央纪委国家监委调研组下周一要来我省，专题调研监察体制改革情况。我们需要准备一份《我省纪法衔接实践与探索》的汇报材料，周五前要完成。”
“时间很紧。”
“所以得加班了。”林晓梅苦笑，“材料要包括基本情况、主要做法、存在问题、下一步打算四个部分。我负责基本情况，你负责主要做法和存在问题部分，有问题吗？”
“没问题。”苏清越看了看日历，今天周二，“我保证按时完成。”
接下来的三天，苏清越进入了工作状态。她调阅了全省近两年监委移送案件的统计数据，分析了不起诉、无罪判决、发回重审等案件的具体原因；访谈了省检察院公诉部门、省高法刑庭的同志，了解他们在衔接中遇到的困难；还走访了三个地市的纪委监委，听取基层的实践经验。
周三晚上八点，她还在办公室整理访谈记录。手机响了，是东州试点办的小张。
“苏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鑫旺化工那边有进展了。”
“什么进展？”
“今天下午，云湖区法院、环保局、自然资源局联合去了现场，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三天内不按要求整改，法院将依法采取强制执行措施，并追究企业及相关责任人妨碍执行的法律责任。”小张的声音有些兴奋，“企业负责人的态度突然变了，答应立即整改。”
“知道为什么突然转变吗？”
“不清楚。但听说……区里有领导找企业负责人谈了话。”
苏清越心里一动。是正常的协调督促，还是因为纪委可能介入的压力？
“好，我知道了。继续关注后续情况，及时在协同平台更新进展。”
“好的。”
挂了电话，苏清越陷入沉思。如果真是因为潜在的纪检监察压力促成了整改，这其实证明了监督的威慑力。但另一方面，如果确实有干部打过招呼，现在又急忙“灭火”，那问题可能比想象中更复杂。
她把这些思考记在笔记本上，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向王主任汇报。
周四下午，材料初稿完成。苏清越负责的部分重点分析了三个问题：一是监察证据与刑事证据标准的差异，二是留置措施与刑事强制措施的衔接，三是涉案财物处置的协调机制。每个问题都附了具体案例和数据。
林晓梅看完后说：“写得很扎实。特别是你提出的‘证据转化清单’建议——明确哪些监察证据可以直接作为刑事证据使用，哪些需要补充完善。这个操作性很强。”
“我觉得，纪法衔接不能停留在原则层面，要有具体可操作的规范。”苏清越说，“就像我以前在法院办案，法官需要明确的证据规则来判断证据效力。纪检监察干部也需要知道，自己收集的证据将来在法庭上会被如何审查。”
“这就是你的优势。”林晓梅感慨，“有审判经验，知道司法环节的需求。很多老纪检办案经验丰富，但对司法审判的细节了解不多。”
周五上午，材料提交给王主任。下午，反馈意见下来了：总体肯定，但要求增加“政治效果、纪法效果、社会效果统一”的内容，特别是要体现纪检监察工作“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
“这部分你来补充吧。”王主任对苏清越说，“你办过环境公益诉讼案，应该对‘三个效果统一’有体会。”
苏清越想了想，决定以鑫旺化工案为例——当然要隐去具体信息。她写道：“某环境污染公益诉讼案中，法院依法判决企业赔偿并承担惩罚性赔偿。判决后，企业拖延履行，修复工程进展缓慢。纪检监察机关关注到可能存在干预司法执行的问题后，相关地方和部门加大督促力度，促使企业履行判决义务，受损环境得到修复。这个案例体现了：司法判决实现法律效果，监督保障促进社会效果，教育挽救体现政治效果……”
写这段话时，她心情复杂。一方面为问题可能得到解决而欣慰，另一方面又为背后可能存在的违纪问题而沉重。这就是纪检监察工作的常态——既要肯定成绩，又要发现问题；既要维护稳定，又要坚持原则。
材料定稿已经是晚上十点。苏清越走出办公楼时，雪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她忽然想起，周维去云湖已经三天了，一直没有消息。
按照规定，她不应该主动询问。但她还是忍不住发了条信息：“雪大，注意安全。”
半个小时后，周维回复：“一切都好。明天回。”
简单的六个字，让她安心不少。
周六早晨，苏清越去省委党校参加青年干部理论学习班。这是政法委组织的常态化学习，每月一次。今天的主讲人是省纪委书记，主题是“新时代纪检监察工作的使命担当”。
纪委书记的讲话很深刻：“纪检监察干部手里握着执纪执法权，但这个权力不是用来彰显个人权威的，而是用来维护党的纪律、保障人民利益的。用好这个权力，需要很高的政治觉悟和专业能力。特别是年轻干部，要经得起考验，抵得住诱惑，守得住底线……”
苏清越认真做着笔记。她注意到，纪委书记特别强调了“监督的再监督”——纪检监察机关不仅要监督其他部门和干部，也要自觉接受监督。
“信任不能代替监督，监督者更要接受监督。这是我们党的鲜明特点，也是纪检监察工作高质量发展的保证。”
课后讨论时，苏清越被分到第三组。组长是省检察院的一位副检察长，组员有公安、法院、司法行政等部门的年轻干部。讨论主题是“如何理解监督与信任的关系”。
公安系统的一位同志先发言：“我觉得，监督和信任是辩证统一的。没有监督的信任是盲目的，没有信任的监督是冰冷的。我们公安办案，既要有内部监督机制，也要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是好的。”
法院的同志说：“司法领域也是这样。法官独立审判需要信任，但也要有完善的监督制约机制，防止权力滥用。关键是监督要规范、透明，让人心服口服。”
轮到苏清越时，她结合纪检监察工作谈了自己的理解：“在纪委监委，我们常说‘严管就是厚爱’。监督不是不信任，而是更深层次的信任——信任干部能正确对待监督，能在监督下更好履职。同时，监督也要有温度，要区分情况、把握政策，既要严肃执纪，也要关心关爱。”
“说得很好。”副检察长点头，“特别是‘监督要有温度’这个提法。我们检察机关在办案中也要把握这个度，特别是对年轻干部、对改革探索中的失误，要落实‘三个区分开来’。”
讨论结束后，副检察长特意留下苏清越：“小苏同志，我听说你在研究纪法衔接课题？我们检察院最近在制定《职务犯罪案件提前介入工作办法》，能不能请你参与，从纪检监察角度提提意见？”
“这是我的荣幸。不过要请示我们王主任。”
“我已经和王主任沟通过了，他同意。”副检察长笑着说，“下周三下午，我们开第一次讨论会。你准备一下。”
“好的。”
走出党校时，阳光很好，积雪开始融化。苏清越走在融雪的路上，脚步轻快。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融入纪检监察工作，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下午，她去了省图书馆，查阅职务犯罪案件办理的相关资料。在期刊阅览室，她意外地遇见了郑晓慧。
“清越？你也来查资料？”郑晓慧抱着一摞书。
“郑姐好。我在准备一个课题。”苏清越注意到郑晓慧手里的书都是关于司法改革的，“您这是……”
“研究司法责任制改革。”郑晓慧在她对面坐下，“清越，你在纪委工作，对法官检察官的监督有什么新认识？”
这个问题很专业。苏清越想了想：“我觉得，对司法人员的监督，重点应该放在防止利益冲突、保障依法独立行使职权上。而不是干预具体案件裁判。”
“说得好。”郑晓慧点头，“现在有些地方，监督变成了干预，这就偏离了方向。你们纪委研究监督制度，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度。”
两人聊了很久。郑晓慧告诉苏清越，她正在参与最高法院司法责任追究办法的修订工作，其中就涉及纪检监察机关与司法机关的衔接问题。
“清越，你从法院到纪委的经历很宝贵。你能理解法官的思维，也能理解纪委的要求。这种跨界视角，对完善制度很有帮助。”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晚。苏清越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心里充满了使命感。
是的，她的经历是宝贵的。她走过基层法庭，坐过审判席，参与过规则制定，现在又从事监督工作。这些经历让她明白，法治建设需要各个环节协同发力，需要理解不同岗位的视角和难处。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跨界经历，为纪法衔接、为司法监督、为整个政法系统的良性运转，贡献一份力量。
手机响了，是周维：“我回来了。晚上八点，老地方？”
“好。”
晚上八点，两人在书店咖啡座见面。周维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
“云湖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周维喝了口咖啡，“确实有干部过问过鑫旺化工案的执行，但主要是督促加快修复进度，没有发现明确干预司法的情况。企业负责人所谓的‘上面有人’，更多是虚张声势。”
苏清越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之前拖延执行的原因是什么？”
“企业资金确实紧张。”周维说，“鑫旺化工虽然规模不小，但环保投入大，利润不高。他们想拖时间，等资金周转过来。不过现在问题解决了，区里协调了一家银行提供绿色信贷，专门用于环境修复。”
“这是好事。”
“但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周维看着她，“清越，这个案子暴露出环境案件执行的一个普遍问题：企业败诉后，往往面临修复资金压力。如果单纯强制执行，可能导致企业破产，工人失业。但如果放任拖延，环境修复又遥遥无期。”
“所以需要创新执行方式。”苏清越说，“比如分期履行、替代修复、绿色信贷支持。我在想，能不能把这类创新做法总结成规范，以后类似案件可以参考？”
“这个想法好。”周维眼睛一亮，“你可以从纪法衔接的角度研究这个问题——纪检监察机关如何监督和保障创新执行方式的规范运行，防止出现新的廉政风险。”
两人一直聊到书店打烊。走出门时，夜风很冷，但苏清越心里很暖。
她感到，自己和周维虽然在不同岗位，但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让法治更完善，让正义更可实现，让监督更有力。
雪花又开始飘了，细细的，在路灯下像金色的粉末。
“下雪了。”周维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清越，还记得我们法学院毕业时，你说了什么吗？”
苏清越想了想：“我说，希望有一天，公平正义像阳光一样，照进每一个角落。”
“现在呢？还是这么想吗？”
“还是。”苏清越看着漫天飞雪，“但我明白了，阳光不会自动照进角落，需要有人去推开窗，需要有人去扫除障碍。而我们，就是推窗和扫障的人。”
周维笑了，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在公共场合少有的亲密举动。
“我们一起。”他轻声说。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肩头，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就这样静静地来了。
而苏清越知道，无论风雪多大，路总要往前走。因为前方，是那个她一直追寻的法治春天。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带着在每一个岗位积累的经验，带着对公平正义不变的信仰，带着纪检监察干部的责任与担当，继续在这条光荣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夜更深了，但省纪委大楼的灯，还有很多亮着。像黑夜中的灯塔，守护着这座城市的清廉与公正。
而苏清越，是这灯塔中的一束光。虽然微小，但坚定，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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