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区纪委监委的案件管理系统里,信访编号为“云纪信〔2023〕001号”的线索已经沉睡了九个月。这是封匿名举报信,用打印纸打印,没有落款,寄信地址是“云湖区人民路邮局”。内容只有三行字:
“云湖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张建国,在2019年旧城改造项目中,收受开发商好处,违规操作,造成国有资产损失。请纪委查实。”
没有具体证据,没有细节描述,信纸甚至有些皱巴。按照一般处理标准,这种“三无”举报信通常作暂存处理,或者转相关部门参考。但它偏偏出现在苏清越调阅历史信访件的第三天。
“这封信怎么一直没处理?”苏清越问张玉梅。
张玉梅看了看编号:“哦这个啊,去年四月收到的。当时委里开过会,认为线索太模糊,而且涉及的是2019年的旧事,过了这么久才举报,可信度不高。就决定暂存了。”
“张建国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在街道办当副主任,分管城建。工作表现……据说一般,没出过大问题,但也没什么突出成绩。”张玉梅想了想,“怎么,你觉得有问题?”
苏清越盯着那三行字。2019年旧城改造——这个时间点让她想起自己参与过的一个案子。她调出内部办案系统,搜索关键词“云湖街道”“旧城改造”“2019”。
跳出来的第一个结果让她心里一紧:张建军诉云湖街道办事处行政强制及行政赔偿案。这是她到省高法后参与合议的第一个重大案件,原告是那个“张胖子”的食品厂,被告正是云湖街道办事处。
判决结果是确认街道办强制拆除程序违法,责令重新作出补偿决定。案件本身已经了结,但判决书里有一段话当时引起了她的注意:“被告在实施强制拆除过程中,未能提供完整的决策记录和审批文件……”
“玉梅姐,”苏清越抬起头,“这个张建国,2019年时在街道办是什么职务?”
张玉梅查了一下干部任免记录:“2018年到2021年,任城建办主任。旧城改造正好是他分管。”
城建办主任,分管旧城改造,而强制拆除的决策程序不完整……这中间有没有关联?
苏清越想起在省纪委时王主任说过的话:“纪检监察干部要有政治敏锐性,要从看似平常的线索中发现不平常的问题。”
她决定再深入查查。
第一步,调阅张建国的个人事项报告。这是纪检监察机关的常规监督手段,领导干部每年都要申报家庭房产、投资、配偶子女从业等情况。
报告显示:张建国名下有一套120平米的商品房,购于2018年,总价180万,贷款100万。妻子是区医院护士,儿子在读大学。表面看一切正常。
但苏清越注意到一个细节:购房时间是2018年12月。而旧城改造项目启动是在2019年3月。
时间上有巧合,但不能说明问题。
第二步,查询相关企业信息。她通过市场监管系统,查找2019年参与云湖街道旧城改造的企业。名单很长,有开发商、建筑公司、评估机构、拆迁公司……她一个个筛选,看有没有和张建国有交集。
查到第七家时,她停了下来:东州市云湖拆迁服务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叫王秀兰,而张建国的妻子叫王秀梅。
姐妹?巧合?
她继续查这家公司的股东信息。除了王秀兰占股60%,还有两个自然人股东:李强占30%,赵明占10%。而李强这个名字,在张建国的个人事项报告“社会关系”一栏出现过:表弟。
线索开始连接起来了。
第三步,调取银行流水。这需要审批。苏清越写了一份《关于对有关问题线索进行初步核实的请示》,详细说明了发现的情况和疑点,报周维审批。
周维看完后,皱起眉头:“清越,这些关联确实可疑,但都还是间接证据。张建国毕竟是街道班子成员,启动核查需要慎重。”
“我明白。所以只是申请调取部分流水,主要是看2018到2019年期间,他及其亲属账户的大额资金往来。”
“范围呢?”
“三个账户:张建国本人、妻子王秀梅、表弟李强。时间范围:2018年10月到2019年6月。”
周维沉思片刻:“这个范围可以。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扩大影响。我批了。”
银行流水三天后拿到。苏清越一张张翻看,在2019年4月的记录中,发现了一笔异常:李强的账户收到一笔50万元的转账,汇款方正是云湖拆迁服务有限公司。备注是“咨询费”。
咨询费?拆迁公司给个人支付50万咨询费?
更可疑的是,十天之后,李强账户转出48万元,收款人是王秀梅。备注是“借款”。
借款?表弟给表嫂借款48万?
而在这之前一个月,张建国支付了购房首付款80万元。他申报的年收入是15万,妻子10万,家庭年收入25万。80万首付需要攒三年多,但他们2018年才购房,首付却一次性付清了。
资金链形成了:拆迁公司支付李强50万“咨询费”,李强转给王秀梅48万“借款”,张家用这笔钱支付了大部分首付。
苏清越把流水、企业信息、个人事项报告做成一张关系图。箭头、数字、时间点,清清楚楚。
“玉梅姐,你看。”她把关系图给张玉梅看。
张玉梅看完,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典型的‘影子股东’模式啊。张建国通过亲属代持,在拆迁公司有利益,然后利用职务便利,在旧城改造中为该公司谋利。”
“而且时间点对得上。”苏清越指着图,“2019年3月旧城改造启动,4月拆迁公司支付‘咨询费’,5月张家完成购房。这太巧合了。”
“但还缺关键一环。”张玉梅说,“要证明张建国确实为这家拆迁公司提供了便利。比如,在项目分配、拆迁补偿、手续审批等方面给予照顾。”
“这需要调阅当年的项目档案。”
“那得立案后才能调。”张玉梅提醒,“我们现在只是初步核实阶段,权限有限。”
苏清越明白这个道理。纪检监察工作程序严格,每一步都要有依据。现在线索虽然可疑,但还达不到立案标准。
她思考了一会儿:“能不能从外围入手?比如,查查这家拆迁公司当时承接了哪些业务,再看看这些业务中有没有异常。”
“可以。我认识住建局的朋友,能帮忙查查。”张玉梅说,“不过要低调。”
两天后,信息回来了。云湖拆迁服务有限公司在2019年旧城改造中,承接了三个片区的拆迁业务,总合同金额1200万元。而这三个片区,都是张建国当时分管负责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片区就是张胖子食品厂所在地。而这家食品厂的强制拆除,正是后来引发诉讼的导火索。
“玉梅姐,我想起个事。”苏清越说,“张胖子食品厂的拆迁补偿,最后是怎么定的?”
张玉梅查了一下:“好像是通过法院判决,补偿款提高了。具体多少我不清楚。”
“我记得。”苏清越调出当年的判决书,“法院判决街道办重新作出补偿决定,补偿标准参照市场价格。最后企业拿到了比原来多400多万元的补偿。”
“那拆迁公司呢?他们的合同金额有没有相应调整?”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点。如果拆迁补偿标准提高,拆迁公司的成本就会增加,利润就会减少。但如果是固定总价合同,拆迁公司的利润就是锁定的。
她们又查了拆迁合同。果然是固定总价合同:云湖拆迁服务有限公司以1200万元总价,包干三个片区的拆迁工作。
这意味着,拆迁补偿标准提高的成本,全部由街道办承担,拆迁公司的利润不受影响。而作为分管领导,张建国在签订这样的合同时,有没有考虑过财政资金的风险?
“这可能是渎职。”张玉梅说,“签订固定总价合同,把市场风险全部转嫁给政府,如果造成损失,决策者要负责。”
“但当时可能考虑了效率因素。”苏清越客观分析,“旧城改造时间紧,固定总价合同能控制成本、加快进度。这需要看当时的会议记录和决策过程。”
“所以还是得查档案。”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没有立案,就不能正式调阅档案。
苏清越在办公室里踱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的工作职责栏上。她忽然想起省纪委王主任说过的一句话:“纪检监察工作要善于‘借力’,有些事不一定非要纪委监委亲自查。”
她有了一个想法。
“玉梅姐,咱们区里是不是正在开展国有资产管理专项审计?”
“是啊,审计局牵头,各相关部门配合。怎么了?”
“旧城改造项目涉及大量国有资产,肯定在审计范围内。”苏清越眼睛亮了,“我们可以把线索提供给审计组,请他们在审计中重点关注这个项目。审计发现的问题,可以依法移送给我们。”
张玉梅一拍大腿:“好主意!这样既符合程序,又能深入核查。我认识审计局的老王,这就联系。”
审计局很快回复:同意将该项目列为重点审计事项,一周后进场审计。
等待的一周里,苏清越继续梳理其他线索。但张建国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想起三年前在云湖法院时,听说过一些关于旧城改造的议论,但那时她只是个书记员,没有多想。
现在回头看来,很多当时忽视的细节,都可能暗藏问题。
周五下午,她去了趟云湖法院,找李梅聊天。
“李庭长,你还记得张胖子那个案子吗?”
“怎么不记得,你参与合议的第一个大案嘛。”李梅给她倒了杯茶,“怎么突然问这个?”
“案子本身没什么,我在想当时的背景。”苏清越斟酌着措辞,“那时候旧城改造,街道办压力很大吧?”
“何止大,简直焦头烂额。”李梅回忆,“工期紧,任务重,又要维稳,又要推进。张建国那段时间天天在工地上,人都瘦了一圈。”
“他工作作风怎么样?”
“怎么说呢……”李梅想了想,“能力强,但有点霸道。很多事情他一个人就定了,不太听别人意见。当时我们法院介入调解时,能感觉到街道办那边很强势,不太愿意妥协。”
“有没有听说他和企业走得太近?”
李梅警觉地看着她:“清越,你是在查他吗?”
苏清越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了解情况。工作需要。”
“那我得提醒你,张建国在区里人脉很广。”李梅压低声音,“他舅舅以前是区里的老领导,虽然退了,但影响还在。查他,会有阻力。”
“我明白。”
离开法院时,天色已晚。苏清越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两边已经建成的住宅小区和三年前还是一片工地的商业区。旧城改造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但也可能掩盖了一些东西。
手机响了,是周维。
“审计组明天进场,你知道吗?”
“知道。玉梅姐联系的。”
“你要注意分寸。”周维的声音很严肃,“审计是审计局的工作,我们只能协调,不能干预。特别是你,作为线索提供者,更要避免给人‘指审计’的印象。”
“我明白。我会保持距离。”
“另外,”周维顿了顿,“张建国可能已经听到风声了。今天下午,他去找了区委某位领导。”
“反应这么快?”
“在基层,消息传得很快。”周维说,“清越,这个案子可能会比较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
挂了电话,苏清越站在街灯下。初冬的夜风吹来,带着寒意。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个只想办好每个案子的书记员。那时她觉得,法律是明确的,事实是清楚的,公正就是依法裁判。
现在她明白了,公正的实现,远不止于法庭之上。在判决背后,可能有利益的交换;在程序之中,可能有权力的滥用;在光鲜的表面下,可能有腐败的暗流。
而她的职责,就是发现这些暗流,清除这些障碍,让阳光真正照进每一个角落。
这很难。有阻力,有压力,甚至可能有危险。
但她不会退缩。因为这是她选择的道路,是她对党和人民的承诺。
抬起头,夜空中有几颗星星,虽然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
就像她心中的法治信仰,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熄灭。
新的一周,审计组将进场。而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带着专业,带着勇气,带着对正义不变的追求。
这条路上,她不是一个人。有同事,有战友,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在坚守的人。
而他们共同守护的,是这片土地的清风正气,是这个国家的法治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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