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研音事务所那栋充斥着冷气与专业气息的大楼，傍晚的空气带着夏末初秋特有的、微凉的清爽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在录音棚里积攒的闷热与疲惫。东京的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灯牌逐一亮起，勾勒出都市夜晚喧嚣的轮廓。
中森明菜带着叶飞，并没有走很远，而是拐进了大楼后面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巷子不深，尽头是一家挂着暖黄色灯笼、写着“お好み焼き つばさ”字样的小店。木质的门面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就是这里了。”明菜在店门前停下脚步，转头对叶飞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家店我偶尔会来，老板人很好，味道也很地道，关键是……不太会有记者和粉丝来打扰叶酱呢。”她后面一句话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分享一个小秘密。
叶飞点点头：“看起来很不错。”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面粉焦香、酱料咸甜以及铁板炙烤食物热气的温暖气息迎面扑来。店面不大，只有寥寥几张桌子和一个环绕着铁板料理台的L形吧台。这个时间点，客人还不多，只有零散几桌上班族模样的人在低声交谈。
“明菜酱，好久不见啦！”系着白色围裙、头发花白的老板显然认识她，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好奇地在她身后的叶飞身上停留了一瞬。
“晚上好，老板。两位。”明菜熟稔地回应，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
“来来来，这边请，这边安静。”老板将他们引到靠里侧一个用竹帘略微隔开的小卡座。
坐下后，明菜主动拿起菜单递给叶飞：“叶酱，你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招牌是混合御好烧和摩登烧，葱烧和炒面也很好吃。”
叶飞对日式煎饼并无太多研究，便说：“你比较熟，你来点吧。”
明菜也没有推辞，熟练地对跟上来的老板点了混合御好烧、一份葱烧、一份炒面，又询问叶飞：“叶酱，要喝点啤酒吗？或者乌龙茶？”
“乌龙茶就好。”
“那我也要乌龙茶。”
点完餐，老板笑着离开，小小的空间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录音棚里那种高度专注和情绪激荡的氛围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微妙和安静的独处。铁板上食物滋啦作响的声音、隔壁桌隐约的谈笑声，反而更衬出这一角的静谧。
中森明菜双手捧着服务员刚送上来的冰乌龙茶玻璃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叶飞。他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家充满烟火气的小店，侧脸在暖黄色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今天……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叶酱。”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道谢，声音比在录音棚外时轻柔了许多，“如果不是你来了，我可能……可能真的会放弃这首歌了。”她想起松本先生严厉的表情和自己当时的无助，仍心有余悸。
叶飞将目光转回她脸上，看到她眼中残留的一丝后怕和此刻满满的感激，摇了摇头：“明菜酱，你不用谢我的。是你自己抓住了感觉，我一直相信你能行的。我提供的只是一个方向，真正走下去，并且走得那么好的人，是你自己呢。”他的语气很客观，却让明菜觉得格外受用。
“可是，那个方向太重要了。”明菜坚持道，身体微微前倾，眼神认真，“叶酱，你知道吗？当你让我闭上眼睛，描述那个场景的时候……我好像真的看到了，看到了那片黑暗，和那束光……还有……”她顿了顿，脸颊微微泛红，没有说出“那个想象中的人”，而是转换了话题，“总之，我突然就明白了这首歌不是在‘唱’，而是在‘活’一次。这种感觉，以前的老师从来没有给过我的。”
这时，老板端着巨大的铁板和食材过来了。熟练地在预热好的铁板上刷油，倾倒面糊，铺上大量的卷心菜、猪肉片、虾仁和鱿鱼，再磕上鸡蛋，淋上深色的酱汁，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食物的香气瞬间变得更加浓郁诱人。
“请稍等几分钟，就可以吃了。”老板笑着示意，然后去忙别的了。
等待食物熟成的间隙，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日常的方向。
“叶酱最近都会在日本吗？”明菜用筷子轻轻拨弄着面前的小碟子，里面是红姜丝和海苔粉。
“不会一直待着。香江和美国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次主要是为了事务所和漫画社的事情，还有……”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来给你的比赛应援，然后给你送歌呢，今天的录音倒是个例外了。”
“这样啊……”明菜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叶酱平时在香江，都做些什么呢？除了工作之外。”她对这个创造出如此动人歌曲、拥有如此神奇指导能力、而且还创作出那么好的漫画，却又如此年轻神秘的男性，充满了好奇。
叶飞想了想，笑着说道：“平时写写书，偶尔运动一下。大部分时间，其实还是在工作。”
“诶——感觉好辛苦呢。”明菜眨了眨眼，“都没有什么娱乐吗？比如，像普通人一样去看看电影，或者……逛街什么的？”她很难想象叶飞混在普通人中间逛街的样子。
“时间好像也没有那么多。”叶飞笑了笑。他的娱乐，大概就是看着自己布局的产业一点点壮大，或者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播种”的文化种子开始发芽。这种乐趣，常人难以理解。
“御好烧可以吃了！”老板适时地提醒道。
明菜立刻拿起小铲子，兴致勃勃地开始分割那块巨大的、煎得恰到好处、表面酱汁浓郁、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御好烧。她小心地将第一块完整、料也最足的部分铲起，放到了叶飞面前的盘子里。
“叶酱，尝尝看，小心烫。”她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分享美食的快乐。
“阿里嘎多。”叶飞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吹了吹气，送入口中。面饼外层微脆，内里柔软，卷心菜清甜，混合着海鲜和猪肉的鲜美，以及特制酱汁的咸甜风味，口感层次丰富，确实是地道的美味。
“怎么样？怎么样？”明菜期待地看着他，自己都忘了动筷子。
“很好吃呢，明菜酱也吃吧。”叶飞肯定地点点头。
明菜立刻笑弯了眼睛，像是自己被夸奖了一样，这才开始动手给自己也分了一块。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东西，气氛比刚才更加放松。美食似乎总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说起来，”明菜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真子小姐的《裸足の季节》，我前几天在电台里听到了哦，真的很棒，非常可爱，很有活力！现在好像很红呢。”
“嗯，势头不错。”叶飞并不意外。
“叶酱真的好厉害，”明菜由衷地感叹，眼神中带着崇拜，“能写出风格完全不同的歌，而且都这么适合演唱的人。《裸足の季节》和《dESIRE》，感觉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
“歌曲本身没有生命，是演唱者赋予它灵魂。”叶飞看着她，“重要的是找到那把能打开演唱者内心某个房间的钥匙。”
他的话总是让明菜陷入思考。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叶酱觉得，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呢？你写出《dESIRE》的时候，是看到了我内心的哪个房间呢？”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带着少女的敏感和探寻自我般的认真。
叶飞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暖黄的灯光下，她卸去了部分舞台妆，脸上还带着刚吃完热食后的红润，婴儿肥的脸蛋很是可爱，眼神清澈而直接，带着一种混合了纯真与初生妩媚的独特吸引力。
“我看到的，是一个被暂时锁住，但里面蕴藏着巨大能量和火焰的房间。”他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笃定，“那里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有深不见底的情感，有渴望被理解、被认可的执着，也有……一丝害怕受伤的脆弱。甜美和乖巧，或许是你展示给外界的保护色，但《dESIRE》里的那份炽热和决绝，才是你更真实、更有力量的底色。”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中森明菜内心的某个闸门。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毫无预兆地迅速泛红，一层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慌忙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已经冷掉的御好烧，肩膀微微耸动。
叶飞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喝着杯中微凉的乌龙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吸了吸鼻子，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哽咽：“……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研音的前辈和工作人员，都说我声音条件好，长得可爱，要我保持这样的形象就好……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那就是全部的我了。可是……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压抑，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关住了，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她似乎觉得这样很丢脸，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直到……直到看到叶酱给我的这首歌……直到今天，在录音室里，被你引导着，把那个被关住的‘我’释放出来……我才觉得……啊，原来这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原来，真的有人能看到那样的我……”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积压了许久的迷茫、委屈、以及找到知音的巨大感动，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叶飞默默地从桌上的纸抽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到她面前。
明菜接过纸巾，捂住眼睛，肩膀轻轻颤抖着，低声啜泣了一会儿。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少女的眼泪，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体贴地没有投来过多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用纸巾仔细地擦干眼泪和鼻涕，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子，不好意思地看了叶飞一眼，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叶酱，我失态了……”
“没关系。”叶飞的声音依旧平和，“能哭出来，是好事。”
明菜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把胸腔里残留的情绪都压下去。她看着叶飞，虽然眼睛红肿，但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和坚定。
“叶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我……我喜欢你。”
叶飞拿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她。
明菜的脸颊瞬间染上了比刚才更深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加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尽管心脏已经快要在胸膛里跳出来。
“不是……不是对前辈或者老师的感谢那种喜欢，”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手指紧张地绞着湿漉漉的纸巾，“是……是女孩子对男孩子的喜欢。从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听你唱歌的时候，就……就有点在意了。后来，你帮我解围，给我写歌，今天又这样帮我……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但那份心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小小的卡座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铁板上残余的油渍还在偶尔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叶飞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成年、情感真挚、鼓起全部勇气向他告白的少女。她身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种，纯粹而热烈。他并非对她的好感毫无察觉，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袒露心迹。
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对明菜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手心因为紧张而一片冰凉。
“明菜酱，”叶飞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谢谢你的心意。”他停顿了一下，看到她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一个懂得拒绝的人，我身边……并不只有一个女性。而且，我的生活很复杂，重心在事业上，可能无法像普通人那样，给你一份专注而简单的感情。”
他没有明确拒绝，但话语里的现实感，像一阵微凉的风，吹散了明菜心头些许炽热。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但并没有熄灭。
“我知道……”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轻轻的，“我知道叶酱很厉害，身边一定有很多优秀的女孩子……像.........我都知道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黯然。
她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混合着执着和脆弱的坚持：“我没有奢求太多……我只是……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我不需要叶酱立刻回应我什么，也不在乎能不能独占你……我只是希望……希望在你心里，能有一个小小的位置，是属于我的。就像……就像《dESIRE》里唱的那样，哪怕只是瞬间的燃烧，我也愿意。”
她的告白，带着偶像剧般的纯粹和义无反顾，却也透着一丝令人心疼的卑微。这份沉重而真挚的情感，让叶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是最恰当的。他欣赏她的才华，怜惜她的境遇，也被她此刻的勇敢和纯粹所触动，但“爱”这个字眼，对他这个拥有复杂经历和庞大野心的灵魂来说，显得过于沉重和奢侈。
他看着她又开始泛红的眼眶，以及那强忍着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的倔强表情，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餐桌，轻轻拍了拍她放在桌面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明菜浑身一颤，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刚刚筑起的一点心理防线几乎溃不成军。她反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几根手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指尖冰凉。
“叶酱……”她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哭腔和无限的依恋。
叶飞没有立刻抽回手，任由她紧紧抓着。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和那份毫无保留的信赖。
“明菜酱，”他看着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才华横溢，未来不可限量。不要把所有的情感和希望，都轻易地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你的舞台，应该更广阔。”
他的话像是一种劝诫，又像是一种指引。明菜听懂了其中的含义，他并没有直接接受她的感情，但也没有残忍地推开她。他只是告诉她，要更爱自己，要有更广阔的世界。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她没有让它掉下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嗯……我知道……我会努力的……我会成为配得上站在叶酱身边的人……我会让你看到，中森明菜，不仅仅是偶像……”
叶飞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泪光与斗志的火焰，知道今晚的谈话，将会成为她未来道路上重要的一环。他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说道。
结账离开小店，夜晚的凉意更浓了些。两人并肩走在回研音事务所附近停车场的安静街道上，谁都没有再说话。月光和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快到停车场入口时，中森明菜忽然停下脚步。
“叶酱。”
叶飞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丽，眼睛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却亮得惊人。
“今天……谢谢你。谢谢你的指导，谢谢你的晚餐，也谢谢你……听我说了那些话。”她微微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真诚的笑容，“我不会放弃的。对唱歌不会，对……你也不会。”
说完，她不等叶飞回应，便转身快步向停车场内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属于少女的倔强和勇气。
叶飞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灯火阑珊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泪水和洗发水香气的味道。
他抬头望向东京夜空中那轮并不算明亮的月亮，心中一片复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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