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步兵阵列沉稳而坚定的推进,靖南军将整个阵线如同潮水般不断向前挤压。
然而,依靠两条腿行进的步兵,终究难以追上四条腿的骑兵。
缓慢的推进速度,使得战场的主动权暂时仍被机动性占优的顺军掌握在手中。想要有效追击并咬住敌人,显得异常艰难。
当顺军最后一支玄黑色的旌旗消失在孟塬镇中之时,绵长的角号声自顺军的骑军阵后传来。
号音未落,原本与靖南军前锋对峙的约莫四万余顺军骑军,闻令而动。
他们并未仓惶溃逃,而是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向着后方有条不紊的快速撤退而去。
原先作为殿军,以火器阻滞了靖南军第一波追击的顺军步兵,早已提前一步,撤离了前沿阵地。
顺军骑兵在撤退时依旧章法森严。
核心的老营精骑并未急于退走,而是留下了两个厚实的方阵,约莫五千精锐,压住中阵断后。
在其掩护下,其余骑兵主力才依次调转马头,向孟塬镇方向疾驰。
羌蒙两部也留下了差不多七八千骑游戈在战场之上,散开在广阔的战场两翼,不断游弋、穿插,作为袭扰和牵制的兵力。
靖南军的骑兵几番尝试冲击,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咬住顺军骑兵的尾巴。
顺军的殿后骑军虽然丢下了上千具尸体,但是也完成了既定的目标,护卫中军撤退。
同时自身也得以成建制的安全撤离战场。
“前锋三师,后援两师,正向孟塬镇推进,尤世威将军特命属下请示,下一步应当如何进军,请将军示下!。”
一名来自前锋的信使,策马穿过尚未完全平息的战场区域,风尘仆仆的径直驰入了中军大阵之中。
胡知义的目光沉凝,并没有立即决断,视线再次投向那片刚刚结束厮杀的远方。
左良玉眺望着远方空空荡荡的孟塬镇,那座原本布满了顺军玄黑色旌旗、人声马嘶不断的孟塬镇大营,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空空荡荡,再也看不到任何人马活动的踪迹。
仿佛刚才驻扎那数万大军只是一场幻影。
“尤世威也看出了问题。”
尤世威是左良玉的老上司了。
己巳之变时,正是因为尤世威的推荐,左良玉才得以领兵从征,收复四城之后,论军功为副总兵。
尤世威老成持重,长于军略,能够发现也是正常。
“传令尤世威。”
“继续稳步推进,不得冒进。”
“同时,命两翼骑兵向孟塬镇外围区域谨慎散开,扩大侦察范围,仔细察探周遭山塬、沟壑、林地是否存在敌军伏兵迹象,务必仔细,不得有丝毫疏漏!”
胡知义没有犹豫,果断的下达了军令。
顺军主动退出孟塬镇这一战略要地,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图谋。
然而,孟塬镇本身作为通往华阴的必经之路和至关重要的制高点,又是靖南军必须攻占的战略枢纽。
即便不清楚李自成的真实企图,他也绝无理由在此时放弃进驻。
“摊开舆图,我要细看孟塬镇的地形。”
胡知义利落的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手中的马鞭插回腰间,沉声喝令道。
值守在附近的亲兵们闻令而动,反应迅捷。
有人立刻抬来轻便的矮桌,快速拼凑在一起,构成一张宽大的临时案几。
另有几人则熟练的将一张绘制极其详尽的华阴周遭地域军事舆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的铺展开来。
而后随军的参谋人员也纷纷围拢上前,动作麻利的从马鞍之上解开随身包袱,取出里面代表不同部队单位的小旗、标识地形地物的兵人模型等物件。
并且依据当前已知的军情,开始在舆图之上快速而精准的摆放了起来。
战局的情况也随着各种模型和旗帜的摆放逐渐的清晰了起来。
“前锋还有多久能够抵达孟塬镇。”
胡知义仔细审视着身下舆图上每一处等高线与标记,头也未抬的沉声问道。
左良玉没有迟疑,他眺望着孟塬镇的方向,他知道胡知义这句话是在问他。
这一战他是作为副将,辅佐胡知义领军。
“按照目前的推进速度,应该在两刻钟后,前锋的兵马便能够抵达孟塬镇外。”
左良玉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皱眉道。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到黄昏了。”
“如果我军大部前进,没有遇到阻碍,抵达孟塬镇时,应当是在黄昏时分,不久便要入夜。”
胡知义的身形微顿,审视着舆图的双眸微微眯起。
孟塬镇周遭有太多代表山塬、沟壑的密集曲线,同时他发现了在孟塬镇后方,顺军同样修筑了大量的棱堡。
“原来如此……”
胡知义的眼眸之中闪过一道精芒,豁然笑道。
困扰多时的疑云在这一刻终于散去,
他已经明白了李自成为什么要主动撤出孟塬镇的原因了。
“传令尤世威!”
胡知义猛然抬起头,正声喝令道。
“命先锋三师的骑兵部队快速向前推进,抢占孟塬镇外围制高点。”
“若遇敌军阻击,立即就地构筑防线,固守待援,绝不可轻敌冒进!后援两师的骑兵即刻接管战场侦察与侧翼掩护职责。”
“步兵主力继续稳步推进,不必迟疑,顺军主力撤出孟塬镇塬上的中心地带。”
“不过孟塬镇内,顺军应该还留下了一支兵马,在镇内后方的各处棱堡之中,务必小心。”
左良玉眉头微蹙,他不明白为什么胡知义突然笃定了起来,当下询问道。
“军门为何如此笃定?”
胡知义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而是从旁侧拿起了一连串的黑色旌旗,将旗帜依次插在孟塬镇西面的斜坡之上,正声道。
随会胡知义又拿出了几面稍大一些的黑色军旗,放在了孟塬镇和华阴的中央地带。
“起初李自成撤军推出孟塬镇,我的判断是,李自成可能是想要撤出华阴,将战场拉到关中平原。”
“这一举动虽然危险,但是却可以使得顺军的优势扩大。”
在孟塬镇外的攻坚战,顺军没有讨到任何的好处。
李自成的退却太过于奇怪,胡知义思考之下,只想出了这一种可能。
就是李自成发现步兵依托堡垒防御,不仅根本不能迟滞攻势,反而越打越使得部队的士气越发低落。
于是决心孤注一掷撤出华阴,试图在周边的平原地带与他们进行决战。
但是锦衣卫送来的情报,却是让胡知义知晓李自成并没有这个想法。
胡知义点了点华阴与孟塬镇中央插着的黑旗,继续解释道。
“华阴的顺军离开了华阴大营,向着孟塬镇的方向驰援而来,这证明李自成并没有退守华阴的准备,孟塬镇仍然是这一次大战的主战场。”
胡知义站直了身躯,俯视着身下的舆图,斩钉截铁道。
“前锋的骑兵应该很快就会在孟塬镇的两翼地带与顺军接战。”
“李自成现在,应该就陈兵在孟塬镇的西面塬腰之后。”
左良玉脸上的疑惑之色更多,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上孟塬镇的高地位置
“孟塬镇地处塬上,易守难攻,李自成放弃居高临下的孟塬镇,退守塬后,将塬上让于我军。”
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决策,占据高地,极具战略意义。
“我军占据孟塬镇,岂不是可以从容从上至下俯攻?”
居高临下,弓箭铳炮的杀伤力大增,步兵和骑兵的冲锋能力也更强。
而且处于低位的一方,想要进攻就是仰面向上,极为耗费的体力,作战之时位居下方,乃是兵家大忌。
“李自成岂会如此不智?”
哪怕是胡知义如此笃定,但是左良玉仍然是难以相信。
“不。”
胡知义摇了摇头。
而后伸手指向舆图上孟塬镇西侧那道斜坡,手指沿着等高线缓缓移动。
“这恰恰是李自成的聪明之处。”
胡知义神色凝重,沉声道。
“我军铳炮犀利,济宁之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此番我等携带重炮繁多,摧城破寨轻而易举。”
“顺军铳枪低劣,火炮不足,哪怕是居高临下,但是却仍然没有办法和我军比拟。”
胡知义直起身来,视线扫过前方那一排排由健壮马匹拖拽着的沉重火炮。
“我军铳炮之犀利,济宁一战已向天下昭示,此番出征,我等携带各式重炮为数众多,摧城破寨,犹如摧枯拉朽。”
“反观顺军,其铳枪粗劣,火炮稀少,即便他们此前据守孟塬镇高地,在火器对射上也绝难与我军抗衡。”
胡知义指着远方孟塬镇的轮廓,继续剖析道。
“即便我军火炮部署于山下,其射程与威力仍足以覆盖摧毁塬上的孟塬镇营垒。”
“而顺军那寥寥无几、射程有限的火炮,却根本够不着我军的炮兵阵地,只能被动挨打,徒增伤亡。”
整个陕西早就已经被情报司渗透的犹如筛子一般。
顺军有多少的火炮,李自成知道的恐怕都没有情报司知道的清楚。
胡知义话语微顿,给左良玉片刻消化的时间,而后才继续道。
“所以……李自成选择只留下一部的兵马,守备孟塬镇后方那些早已修筑的棱堡,作为牵制我军的支点,而将其主力大军,隐蔽在了孟塬镇的后方。”
“李自成对此心知肚明。他深知,若固守孟塬镇硬撼,不过是重蹈此前前沿棱堡覆灭之覆辙,除了耗尽兵力,毫无意义。”
“李自成很明白这一点,他知道坚守孟塬镇,不过是重复此前前方棱堡的战局。”
胡知义顿了一顿,继续道。
“所以……他留下了一部分兵马守备孟塬镇上后方的一些棱堡作为支点,将大部队隐藏在了孟塬镇的后方。”
“孟塬镇的后方,就是一个天然的反斜面。”
左良玉一直在认真的听着胡知义的解释。
在听到反斜面这个陌生的词汇时,左良玉微微一怔,忍不住开口重复了一句。
“反斜面?”
左良玉统兵多年,熟知各类地形术语,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就是反斜面。”
胡知义点了点头,郑重道。
察觉到左良玉的疑惑,胡知义并没有意外。
因为这个词陈望一开始告诉他的时候,他也是疑惑不解。
“你可以将我的手掌当作是一面山。”
胡知义竖起了手掌,指着手掌的正面。
“你看我们眼前的孟塬镇,我们目所能及、正面攻打的这一面,是为‘正斜面’,敌军于我,一览无余,亦在我炮火覆盖之下。”
胡知义耐心的解释着,尽量用左良玉能直观理解的言语描述,又指向手掌的背面。
“而这‘反斜面’,即指山塬脊线之后,背向我军无法被直接观测到的另外一面坡地。”
左良玉的神色逐渐的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大致听懂了胡知义所说的言语,差不多就是山阴和山阳的感觉。
而且在胡知义的解释下,他也逐渐有了一些思路。
“你的意思是,顺军躲在……反斜面之中,我军的炮火……”
胡知义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说道。
“没错。”
胡知义微微颔首,继续解释道。
“想象一下,若我军进取孟塬镇,夺下塬顶。”
“顺军主力却并不在镇中与我死斗,而是预先埋伏在这反斜面之后。”
“我军的重炮虽利,弹道却多为直射或小弧度曲射,炮弹越过山脊,大多会落在反斜面的远处,难以精准打击紧贴斜坡之上的敌军……”
胡知义话锋一转,神色严峻道。
“顺军坚守在塬上后点的棱堡之上,作为支点,以防止我军可以直接从山头释放铳炮,威胁他们的后方。”
“如若我军进攻后方几处作为支点的棱堡防线,顺军大部便从反斜面后杀出,要么用铳炮进攻我军,要么贴近搏杀,但无论如何,我军都会在最初处于劣势。”
左良玉的神情凝重,他已经能够想象到战局如何演变。
顺军的铳炮虽然不比他们,但是再差的铳炮也是铳炮,打到血肉之躯上一样致命。
三眼铳的威力不大,但是虎蹲跑和佛朗机却是实打实的具备杀伤。
佛朗机射速又快,炮弹又狠,虎蹲跑可以打散子,中近距离的杀伤比起红衣炮其实都更为出色。
“顺军处于暗处,我军难以察觉其动向,火炮也难以有效的对于反斜面上的顺军造成杀伤。”
“而我军位于明处,调遣兵马为顺军所掌握,难以展开阵型,同时顺军处于反斜面,我军火力难以有效向下覆盖。”
“李自成弃守,孟塬镇的精髓便在于,可以避我炮火之锋锐,藏其主力之行踪,迫我军弃长用短,与之近身肉搏。”
胡知义的目光微沉,赞叹道。
“想不到李自成居然能够想到这样的战法。”
“李自成此举,非是怯战弃守,实乃是因地制宜,布下了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好一个李自成,好一个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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