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如此。”那时的信风,真的觉得信云已经改变了主意,甚至觉得妹妹从前的那些话,倒似是诓骗一般。
岑恽子对信云的爱,花信风是无法质疑的。就凭岁月匆匆,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么些年,经历了子女蒙难,到现在,岑恽子依然对她关怀备至,一如初婚之时。
要说起当年楝花树下的那个黄衫女子来,想必那些爱只多不少。不然,堂堂岑家公子,也不会屈尊,不顾家人反对,来到灵岛和信云拜堂成亲——据说,这是那一日信云开出的条件。
她或许以为岑恽子不会答应,但是没想到,他竟然一点没有犹豫。
信云便这样,和岑恽子在灵岛举行了婚礼。婚后二人虽都住在琼花殿偏殿,但是因为信云身子过于孱弱,大病未愈,岑恽子也只是照料,二人并未有进一步接触。
那一段日子,信云好像才真的安定下来了。她精神好了许多,偶尔也能看到笑靥。岑恽子无微不至,二人也常出门在灵岛走动。连素问仙人,都以为信云认了命。
大家渐渐放下心来,岑恽子也返回天庭准备婚礼——终究是逃不过天上这一遭。
或许这便是信云的最终目的,或许她早就想好了这一切。在某天早上,还是下午,还是晚上,信风也记不太清楚了,信云就那样突然消失了。
而那时,距离岑恽子来接她之时,也只有三日了。
三日之后,岑恽子便要来了。花素问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想出下下之策,让信风代信云嫁了过去,而不久之后,“信风”便重病身亡了。
所有的事情,若是她有错,那便是不该替妹妹拒绝那人——要不是信云未曾等到回音,便也不会那般决绝的赴死了。
而嫁给岑恽子这件事,在她花信风看来,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出于愧疚,又出于害怕,又或者是压在自己心中的那个秘密,她不愿意见素楝——妹妹唯一的骨血。她逐渐疏远花家。
而素问仙人,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一步确实走错了。想通过女儿和天界联姻来保灵岛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面对天帝这般作态的君主,委曲求全是没有活路的。裴毓死了,信风一辈子小心翼翼,而这一次,终究要轮到她花素问了。
花信风在此时想起昨夜岑恽子跟她说的话。
回忆起来,岑恽子似乎很少跟她谈心,也很少在说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睛。
昨夜,她辗转难眠,起来吹吹风。岑恽子不知何时也起了身,站在了她的身边。他轻轻搂起妻子的肩膀,将她的肩膀轻轻揽过来,靠在他的肩窝之上。
“云儿,娘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了。原本天帝还是眷顾我的。只是如今,伏夷得势,连我也说不上话了。我打听到,明日午时,便要在天刑台行刑……”话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忍心。
岑恽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叹气声几不可闻。
他唤她“云儿”,他的肩膀如此宽厚。花信风的心,在丈夫的安慰下变得平静。
花信风回过头,看着岑恽子。这些年,岑家权势大不如从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岑恽子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
花信风下意识的躲闪,却,撞到了一个“吻”。那温热和温柔,伴随着砰砰的心跳,是心动的声音。
是她心动的声音。
一时间,花信风心中千百般滋味。她下意识地躲闪,害怕这个由谎言编织的梦被惊醒。却不料,岑恽子紧紧地将自己搂在怀中。
“对不起,云儿。”一个吻落在额头,一滴泪滴在心间。
花信风的心中,像是压了一大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让她将这重担和秘密卸下。
眼前的这个人太好了,让她愧疚难当。
“岑君,”信风一向这么叫他,不近不远,不亲不疏,“我有话想跟你说。我……”
岑恽子将怀抱妻子的双手紧了紧,“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花信风想要看一看岑恽子的神色,来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可岑恽子抱得太紧,她无法挣脱。但是她一点也不慌乱,因为她十分确信,岑恽子“知道”的事情,和自己想说的事情,肯定不是一件。
他大约以为,自己拖累了岑家,心怀歉意。的确是因为花家,岑家渐渐走出了权力中心。
然而冲动和勇气总是转瞬即逝,而岑恽子的怀抱又太过温暖热烈,花信风便再也张不了口了。
“明日你想去看看吗?”岑恽子道。
这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但是也是一件不去做肯定会后悔的事情。
“天帝会答应吗?”花信风道。
“他希望我们去看。”岑恽子回答。
天帝的心思他如何不知。
无非是杀鸡儆猴。
素问仙人乃仙界长辈,世代忠心。死去的西华山君裴毓更是一方镇土之神,到底犯了什么罪,必须得公开处以极刑,动用数百万年未曾打开的天刑台?
岑恽子轻拍妻子的背,“睡吧,明日还有的忙呢!”
然而花信风终究还是没能睡着,生生地看着那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看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感觉光芒一点点亮起来,是多么富有生机的一天啊。可是这一天,对她,对母亲,对花家来说,却是生与死的较量。
或者说,命运早就安排好,是必死的结局。
素楝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睡过了,急忙起身寻华璎。一推门,一个身影如玉山一般倾倒而来。
是华璎。
华璎不知不觉靠在门上眯着了——为了寻素楝,他也是几天没合眼,在路上奔忙着。姑射山上似乎没有人,他便奔向了天门。又害怕真的和素楝相见,于是化身为小狐狸。直到最后,不得不出面为素楝解围……
一头撞进温暖的怀抱,素楝的头有些晕乎乎的。那人身上有很好的药香味,却不似虞瑾身上的微苦带甜,而是热烈的张扬的辛辣中带着蜜饯儿般的甜腻。
让人瞬间清醒过来。
一张放大的俊脸,一个温柔的笑意,让素楝瞬间放下防备——是三哥哥啊。
“你醒了?”华璎的声音微微嘶哑,似乎也才从睡梦中醒来。
素楝有些不好意思,忙从那怀抱中挣脱出来,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额头。
华璎凑近,想去看看她的额头,“撞疼你了?”
他这话说的,好像是自己撞到了素楝一样。素楝不禁有些无奈,有些好笑,这华璎,未免脾气太好了些。
而华璎看着她的笑意,大约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收回了那只手,也笑了。
“我们走吧。”素楝道。
“不如陪我吃个早饭。”华璎道。
素楝在华璎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虽然有几分不自在,但是比起疏离避而不见的三哥哥,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他。
“在梧州,你走的那一日。我很想走到你身边,跟你一起吃个早饭,再跟你道一声珍重。”似乎是担心素楝不肯答应,华璎故意提及往事,“我当时就站在二楼,看着你们。”
素楝终于明白为何那一日,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不,不光是那一日,是住进小院的每一日。
“你一直在那个院子里?”素楝问道,尽管她早已知晓答案。
“我便是那无忧客栈的老板。”华璎一脸得意。
素楝却觉得心酸。
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一定要喜欢自己?
只是自己没有两颗心,能给他的只能是歉疚了。
小桌并不大,华璎伸手便触到了素楝的眉心。他的手微微发热,不似虞瑾温润,却带着一种灼人的炽热和干燥。
“不要皱眉,不要不开心,也不要担心我。”华璎笑着,定定地看着素楝。
素楝却不敢看他。因为害怕眼睛里的泪珠落下来,暴露了自己的内心。
“我如今这样,便已经是赚了。若我以后不在了,你也要开心,不要为我哭。嗯?”华璎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素楝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掉落,瞬间消失在米粥碗中。
她只能不住的点头。
素楝不敢告诉华璎,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以后。从前,她不曾为华璎担心。而现在,他跟着自己,反倒令人担心了。
天刑台并不远,就在他们的来时之路。
素楝扮作侍女跟在华璎身后,二人早早地便出发了。素楝想早点看到素问仙人,而华璎,则想避开父兄。
而华璎不知道的是,此刻,他的兄长并未有心情来关注他的行踪。
华璎猜的不错,华琮的房里并非他一人,还有另外一人。若那人露了面,任是谁都要震惊三分——因为此人原本应该是个“死人”。
她便是“死而复生”的辛玥儿。
辛玥儿虽然趁着华钰来到天界,在妖界大肆铲除异己,巩固实力。但是没有华钰在的半边饕餮山,却比想象中荒凉。辛玥儿等啊等,也不见华钰归来。尽管天界传来消息,确认华钰是因为昭月大婚而上天,但是她的心中仍旧忐忑不安。
从饕山的火海中重生,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辛玥儿了。
于是时隔多年,辛玥儿再次来到了天界。上一次来,她还是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左看右看,对什么都很好奇。然而当她在这里,看到原本山一样高大可靠的父亲,竟也要对别人卑躬屈膝之时,她幼小而高贵的心灵,震撼不已。
或许在父亲看来,这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天界之旅——他只是带着女儿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但是只有辛玥儿,不,彼时她还是慕云絮,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一生,便是在这时,注定会不平凡。
在“开眼界”之前,慕云絮对于自己的身份是十分认同并且自信的。幻花岛上,她是最高贵的魔族公主,睥睨生灵之上,掌握生杀大权。她所在的幻花岛,比之那些生活在茫茫大漠之中的魔灵,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然而,到了天庭,她成为了被俯视的那一方。
而今,再次来到天庭,是辛玥儿而不是慕云絮。天庭式微,别说妖界,就算是实力最弱的冥界,也能在天庭里昂首走路了。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她辛玥儿的最终目标。
天庭的夜没有魔界那般静谧,亦没有妖界那般繁华,可是月亮却格外大,格外圆。伴随着晨曦而来的光,是那么的圣洁,让人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是迎她由妖界而入仙界的圣光。
她是偷偷摸摸上来的,冒着巨大的风险——毕竟这里是天界,压死人的权势,还有数不清的仇人……可是,在此刻,她依然觉得不虚此行。
辛玥儿的心被那光填满。
不,她错了,那不是圣光,那是佛光。让她瞬间醍醐灌顶,想清楚了那么多年来未曾想明白的事。
想当年,父亲恨铁不成钢,感叹女大不中留。可恨她抛弃魔界不要,却偏偏要改名换姓去当一个不受待见的妖界夫人,为此魔界赔上了饕餮山。这件事她并非无一点芥蒂,只觉得自己并非父亲和阿姊眼中那般人,但事实面前,她无力反驳。
华钰从前对她的疏离,乃至现在对她的恨,她也不是很理解。她自认为对华钰掏心掏肺,倾尽所有。甚至不惜一切为他筹谋,想要达成妖界祖先世世代代未曾达成的愿望——飞升成仙。
而今抛却前尘往事,站在这皎洁的夜光之下,她突然想明白了。
飞升成仙从来都不是华钰的心愿,而是她——少女慕云絮、壶心夫人辛玥儿的心愿。
所以,父兄觉得她为爱抛弃家人,她觉得委屈。所以,华钰感受不到她的付出,怨恨她的跋扈,她觉得难过。
“哈哈哈,哈哈……”辛玥儿不敢高声语。
原来,她从未看清自己。
就连她为何对自己的儿子华琮从来都不满意的原因,她也找到了。
华琮的懦弱,华琮的蠢笨,一点都不像她。她该得有一个有担当,有谋略,能助她成大事的儿子才是。
一切突然明了,然而,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她辛玥儿,似乎是一个失败者。临到油枯灯尽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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