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州雀城。
小雀河上结了一层薄冰,冰面泛着青灰的冷光,与天边低垂的铅云连在一起,望去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伊无支骑着战马,带着一支精锐沿着冰封的河岸前行,身上的玄色皮裘沾满了灰土与干涸的血迹,肩上的发辫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略显狼狈。
他咬牙夹紧马腹,目光在茫茫雪原上急切地搜寻,按照事先部署,漠北王庭的接应部队本该在这小雀河一带等候,只要能与接应汇合,他便能安全返回王庭,抽身而退。
就在这时,远处的雪原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
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那是漠北特有的狼头旗,玄色旗面上用银线绣就的狼头狰狞可怖。
伊无支心中一喜,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他辨认出领头那人,正是居州王。
居州王一直是他的部下,向来对漠北王庭俯首帖耳。
伊无支拍马迎了上去,直到距离居州王的队伍不足二十步时,才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居州王麾下的士兵们个个手持长戈,戈尖斜指地面,眼神冷峻,丝毫没有接应的热情,反而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的包围圈,隐隐将他困在其中。
居州王端坐于一匹高大的黑马之上,身披黑色镶金边的铠甲,面容刚毅,颔下的胡须花白,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望着伊无支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敬意,只有一种复杂难明的沉郁。
伊无支已感受到不祥的预感。他勒住马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士兵,沉声道:“居州王,你这是在迎我,还是拦我?”
居州王缓缓抬手,身后的士兵们立刻收紧了包围圈,戈尖上的寒光在雪地里闪烁,透着凛冽的杀意。他看着伊无支,嘴角勾起一抹苍凉的笑,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左王以为,本王是来接应你的?”
伊无支倒是镇定,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你奉命王庭,本王的命令就是王庭的命令,本王叫你护送我返程,你敢抗命?”
“抗命?”居州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愤懑,“这些年,我居州奉你为主,设伏西境,讨伐四方,可谓是坏事做绝,良心丧尽。”他猛地抬高声音,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伊无支,你可知晓,我这骨血里,流着一半汉家的血!”
伊无支眯着眼,却是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汉人?”
“当年我祖父是中原商人,流落漠北,与我祖母结缘,才有了我父亲,才有了我。”居州王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悲愤,“若不是当年中原战乱,家族破败,若不是被局势所迫,我又怎会俯首称臣,在你们匈奴人的铁蹄下苟活至今?六十年来,我日日看着族人战死沙场,看着草原被战火蹂躏,而这一切,皆因你们这些王庭贵族的野心!”
伊无支闻言嗤笑:“说到底也不过是同那个苍玄一样,是个卑贱的汉奴,本王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来路。”
“于你眼中,人人卑贱,人人是奴隶。你当真以为自己就是那人上人吗?”
“老东西,本王与你们这些贱奴怎会相同?本王留你性命非因同族,而是你与我族有利用价值,方庇护居州多年。你当为自己能为王庭还有那么一点用而感恩才是。今日本王不动手杀你,你且自戕,留个全尸。”
“伊无支,本王能活一甲靠的不是漠北的庇护,而是一颗心,一颗有血有肉,知晓是非的心。”居州王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剑身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寒光,“今日,本王便要拦杀你,既是为我汉家先祖雪恨,也是为漠北万千生灵除此大害!”
伊无支笑声狂放而不屑:“就凭你?居州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就你这点兵力,这点能耐,也敢拦我伊无支?简直是做梦!”
他自恃武力高强,即便此刻受了伤,也绝不认为居州王能杀得了他。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王庭的势力,居州王杀了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居州王却丝毫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郁的神色,他缓缓道:“我杀不了你,但有人可以。”
“谁?”伊无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居州王身后的队伍。
居州王侧身让开,身后的士兵们也随之分开一条通道。
一个身着神兽铠甲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出来,肩兽麒麟,腹兽狴犴,胸口处的护心镜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他依旧是那般如松挺拔,面容冷峻,弯弓长刀永不离身。
男子的眼神如寒星般锐利,落在伊无支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伊无支看清来人的面容,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失声惊呼:“霍起!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伊无支在并州一战若不是提前拿到消息撤退,险些被霍起擒杀。他万万没想到,居州王竟然会将霍起放进漠北地界!
“居州王,你好大的胆子!”伊无支大怒,指着居州王厉声呵斥,“你竟敢私通外敌,背叛漠北!你就不怕王庭震怒,诛你全族吗?”
居州王冷冷一笑:“外敌?我本身便出自中原,何来私通一说?这六十年来,我在你们匈奴人手下忍辱负重,早已受够了!今日能助霍将军斩你,便是我回归故土的第一步!”
伊无支的脑海中轰然一响,猛地看向霍起,又看向居州王,瞬间明白了一切。
“是阿尔赫烈……”伊无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一切都是他的圈套!他根本就没死!”
他终于想通了,从他进入西境开始,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精心算计好的。胡桃源的引诱,人质的“松懈”,甚至是接应地点的选择,都是为了将他引到这小雀河,引到霍起的刀下。
阿尔赫烈竟然用假死之计,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
霍起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看着伊无支,眼神冰冷如霜:“伊无支,并州一战你本该死于我的刀下,究竟是谁透露消息助你逃脱,你如实相告,我且留你全尸。”
伊无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霍起的武功高强,硬拼绝非上策,唯有挑拨离间,扰乱其心神,才有一线生机。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霍起,你霍家十八式固然精妙,却也并非牢不可破。此番来西境我方知晓,你竟将这不传之秘传给了一个女人?”
他顿了顿,目光在霍起脸上来回打量,见其神色微变,心中暗喜,继续说道:“那个叫萧明月的女子,对吧?我曾见过她出手,招式虽形似,却神意不足,破绽百出。霍家先祖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你将祖宗传下的功法交给一个女人,莫非是对她有情意?”
霍起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冰冷,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伊无支见状,更是得寸进尺,语气中充满了讥讽:“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可知晓,那萧明月已是阿尔赫烈的女人?她宁愿跟着一个匈奴子,也不愿与你这大汉名将有所牵扯,你说你是不是很可笑?”
他故意加重了“匈奴子”三个字,眼神挑衅地看着霍起:“更何况,萧明月早已叛变大汉,与阿尔赫烈沆瀣一气。你今日帮着阿尔赫烈杀我,岂不是在助纣为虐?你霍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这里,却成了叛逆的帮凶,传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这些话直刺霍起的心底。
萧明月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执念与隐痛。
然而,霍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领,心神虽有波动,却并未被彻底扰乱。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寒霜,刀身出鞘的瞬间,发出一阵清越的龙吟之声。
“多说无益。”霍起的声音冷得像小雀河的冰面,“砍下你的头,我自然能知晓是谁透露消息给你。”
话音未落,霍起身形一动,疾速冲到了伊无支面前。寒霜刀带着凛冽的寒气,直劈伊无支的面门。刀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粒,形成一道小小的雪雾。
伊无支早有防备,猛地侧身躲过,同时抽出腰间的弯刀,反手格挡。“当”的一声巨响,两刀相撞,火花四溅。霍起的力道雄浑刚猛,伊无支只觉得手臂一阵发麻,胯下的战马也被震得连连后退。
他心中惊骇不已,没想到霍起的武功竟比并州一战时又精进了不少。当下不敢有丝毫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与霍起缠斗起来。
伊无支的刀法阴狠诡谲,招招不离要害,带着漠北草原特有的狂野与凌厉。而霍起的霍家十八式则刚正不阿,刀势大开大合,气势磅礴,每一刀都蕴含着千钧之力。
刀光剑影在风雪中交织,寒气与杀气弥漫开来。
居州王振臂一呼:“杀!”
***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在众人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伊无支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连日的奔逃让他体力透支,而霍起的攻势却越来越猛,寒霜刀如影随形,逼得他步步紧退。
终于,在最后的交锋中,霍起抓住伊无支的破绽,寒霜刀猛地一挑,挑飞了他手中的弯刀。紧接着,霍起手腕一翻,寒霜刀的刀刃便架在了伊无支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伊无支浑身一颤,瞬间便没了反抗之力。
他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甘,死死地盯着霍起。
霍起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杀意,也有一丝敬佩:“伊无支,你算得上是一个值得抗衡的对手。今日我让你死个明白,再看一眼送你上路的人。”
说着,霍起侧了侧身。
伊无支艰难地转过头,顺着霍起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风雪之中,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正缓步走来。
阿尔赫烈掀开遮风衣帽,平静地看着他。
“八兄,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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