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腊之日请十二神逐疫驱魔，一度也是大越的习俗。
青崖的记忆还模模糊糊的小时候。
那会儿，父皇很喜爱母妃，便随着她的风俗，在宫里专门养了百十来个童子，专供扮演侲子所用。他常和这些童子玩闹，有时甚至溜进他们的排演场，和他们一起，头戴红巾，穿上黑衣，唱跳十二兽吃鬼歌。
游歌毕，便有戴着黄金四目神面，身蒙熊皮的方相氏，手执戈盾，跳十二神舞。
那是他最爱看的傩戏。
十二凶兽看人时，目光都沁着血。
年幼的他摩拳擦掌地看它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方相氏收服，乖乖戴上木制的神面，成为传说中驱鬼逐疫的十二神君。
神君临世，一百二十个侲子便会摇动比脑袋还大的拨浪鼓，跟在他们之后，从皇门鱼贯而出，这时，整个都城的逐疫傩戏才真正开始。
游街的十二神君边唱边跳，绕着整个都城，穿街走巷，足足走上三大圈。
青崖跟着游神的队伍走过一次，直走得脚都起了泡，还意犹未尽。
一路上百姓的呼号声不断，鞭炮时不时在人群中炸响。
他热血沸腾，直到入夜，十二神手持火炬，在百姓的簇拥中，将疫病凶魔逐出端门。
后来，母妃殁了。
宫里再也没有了傩戏。
回忆汹涌而来，青崖忍不住叫住戴着红色鬼面的人。
“我没有金子。但我有一块随身的玉佩。”他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鬼面人。
戴着红色鬼面的人接过玉佩看了又看。
玉佩中央雕刻着一头小鹿。
“你怎么会有白鹿王？”红色鬼面的人忽然抬起头看向青崖。
“什么白鹿王？”
鬼面人激动地抓着他的手：“就是这只小鹿。这是我们登葆山盐水女神的白鹿王。”
“这是母妃给我的玉佩。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白鹿王。这头鹿，代表的是我。我叫青崖白鹿。”
“青崖…白鹿。”鬼面人喃喃自语。
青崖越看鬼面人，越觉得他不正常。
他从鬼面人手里抢回玉佩。
“我也是疯了，竟然想找你们逐疫。”抬腿要走。
鬼面人拉住青崖的胳膊：“我终于找到盐水女神！找到灵子了！”
“我不要你的玉佩。我给你跳傩戏逐疫。你跟我回登葆山，好不好？我只要你跟我回登葆山。哪怕回去看一眼也好。”
青崖挣脱手臂，不耐烦道：“不知道你发什么疯。这傩戏你爱跳不跳。”
“跳！我跳！“鬼面人兴奋道，“但是我缺侲子。好歹给凑些童男童女。”
“一百二十人！去哪里给你找那么多？你不会是想借机抓童男童女吧？”青崖警觉道。
“我们是正经的方相氏！再说…现在特殊时期，能凑几个就几个。”鬼面人无奈道。
青崖找了几天，凑了几顿饭食，终于找来几个小孩子，跟着鬼面人，学唱吃鬼歌。
“甲作食??，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孩子们吃不饱饭，唱的吃鬼歌有气无力。
阿嘎昏睡着，苍耳听孩子们唱的歌里提到了雄伯，十二神…起了好奇心，便到寺外听他们学唱。
孩子们拖拖拉拉唱了十几遍都没学会。
苍耳倒先学会了。
鬼面人的破烂箩筐里还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面具，她顺手拿了个面具，戴在脸上。
跑回柴房，唱给阿嘎听。
鬼面人以为她要偷面具，着急忙慌跟到柴房门口。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连唱了几遍吃鬼歌，想不到阿嘎真的睁开了眼睛。
苍耳透过鬼面的窟窿眼睛看向阿嘎。
阿嘎也透过面具的眼睛，看向苍耳。
这鬼面…真丑。
他看着苍耳，艰涩地说：“真好听。”
苍耳没想到，隔了那么久，阿嘎还会有愿意跟她说话的一天。
或许，因为戴着面具，他根本没认出她是谁吧。
“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唱给你听，好不好？”她试探地问。
“小的时候，我和爷爷在集市上，看过傩戏。真想再看一次。”
鬼面人蹲在柴房门口偷听。
没想到，这偷面具的女娃歌声倒是好听，好不容易等到苍耳出了门，他追上去。
“你要喜欢，这面具就送给你。不过，你得来当侲子，帮我们唱吃鬼歌，行不行？”
“傩戏真能驱疫病？”苍耳问。
“若能请来十二神，自然能驱除疫病！“鬼面人信誓旦旦。
苍耳呵呵笑两声。
十二神…就五刑狱里那几个？现在都在雄伯肚子里呢。怎么逐疫？
“要是…十二神没了呢？“
“十二神君怎么会没了？”鬼面人满脸疑惑，从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被更厉害的…捉走了？”苍耳试探地追问。
“十二神君只是神职。死了自然会有新的顶上。原本这十二个也不是神君而是凶兽。只是被驯化为神驱使，下凡为神办事。”
“所以…傩戏请来十二神君，便能为人间驱疫？”
“那是自然。只是我们人太少了…力量微弱，神明就感知不到。所以我才希望，能多几个人帮忙。“
苍耳眼珠子转了转：“行，我唱吃鬼歌。”
她在寺外搭了个小床，悄悄掐了个诀，隔绝空气里那难闻的尸臭味。
阿嘎在日头下晒太阳，她戴着面具和童男童女们一起唱吃鬼歌。
鬼面人见她实在唱得好，身段也好，又手把手教她跳傩舞。
这傩舞不好学，又像打架，又像跳舞，又像演戏。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
但却能逗笑阿嘎。
苍耳时常透过面具的窟窿眼看到阿嘎被烧皱的皮紧紧揪起来，露出一个诡异又温馨的笑。
她戴着面具喂阿嘎喝药。阿嘎乖乖地把又黑又苦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戴着面具为阿嘎擦身，阿嘎哪怕再痛，都忍着一声不吭。
“痛不痛？”脓疱破了，苍耳重新为他擦去黏绿的汁液。
阿嘎咬着牙，摇头，还对她努力弯起唇角。
苍耳时不时抚摸这黑色的鬼面。
这黢黑的鬼面虽然难看，但却能让她像以前那样，亲近阿嘎。
真好。
排演的间歇，她坐在阿嘎的床边，陪他晒太阳。
阿嘎用手一下一下，顺她的头发。
仿佛从前，他们伐木，做累了活计…
木招摇见苍耳真要跳傩戏，眉心蹙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方相氏么？知道什么是傩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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