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途,远比去时更为沉闷。
赵德一行人如同铁桶般护卫着,又或者说,看守着凤遇竹。昼夜兼程,除了必要的歇马,几乎不作停留,也无人与她交谈。她曾几次想从赵德及其随从口中探听出一丝风声,最后皆以失败告终。
一切的一切,都让凤遇竹感受到了这件未知事件的压力。
而越是接近京城,那股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浓重。
已然立冬,官道两旁本该绚烂的风景也已枯败,落在凤遇竹眼中,更显萧瑟。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声的呜咽。
一股莫名的烦躁将她笼罩,心中的不安如同初冬的冷风,一点点将她浸润透骨。她试图从赵德那张如同面具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但一无所获。
抵达京城那日,天色是阴沉的铅灰色。 城门守卫显然早已接到命令,验看过赵德出示的玉珏后,便无声地放行,甚至没有按惯例查验凤遇竹的关防。
凤遇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总觉得街道上似乎也比往日肃静许多,市井的喧嚣被一种诡异的安静压制着,连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空洞。
马蹄踢踏前行,但出乎凤遇竹所料,队伍没有前往皇宫,而是径直驶向了凤府的方向。
明明是最熟悉的回家的路,可在今日,越是靠近,凤遇竹就越是心慌。
府门前一切依旧,匾额依旧鲜艳,门口的石狮子依旧威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正常得有些过分。
这份“正常”却透着诡异。府门紧闭,门前冷清得不见一个闲人,连往常守在侧门等候吩咐的门房都不见踪影。整座府邸像一座被抽空了生气的巨大坟墓。
赵德翻身下马,对着府门微微躬身:“凤小将军,请。陛下在府中等您。”
皇帝在臣子府中,门外却没有任何皇帝到访的迹象。
凤遇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推开门,熟悉的庭院映入眼帘,一切如常,但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小厮丫头们低头垂手站在廊下,如同泥雕木塑,无人敢抬头看她,空气中只有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的、细微的颤抖。
她穿过前院,直奔正堂。
堂上,皇帝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中堂那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
那是她父亲最喜欢的画。
凤擒天此人,爱好单一,喜欢世上一切勇猛的东西,猛兽、猛禽,包括勇猛之人。
画上的白额吊睛虎便是他最喜欢的猛兽,喜欢到但凡是他常待的地方,都会挂上一幅这样《猛虎下山图》
凤遇竹曾问过凤擒天,为何家中画上每一只都是下山虎,而无其他形态。
凤擒天答:“寻常人画虎,不过三种。一为上山虎,二为卧山虎,三为下山虎。上山虎为饱食归山,卧山虎为养精蓄锐,下山虎为饿虎扑食。”
“世人多以下山虎凶恶,而挂上山虎与卧山虎,意求安宁富足。”
凤遇竹不懂:“既如此,为何家中没有这两种画?”
凤擒天只答六字:“虎不恶,何谓虎?”
听到脚步声,皇帝缓缓转过身。在明黄色的龙袍之下,连那只所谓恶虎也不得不收敛锋芒。
皇帝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沉重如铁。
凤遇竹俯身叩拜:“臣,凤遇竹,叩见陛下。”
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起来吧。”
他的声音平稳,不高不低,恰好能在这寂静的堂内清晰地传入凤遇竹的耳中。
凤遇竹依言起身,垂首立于下方,目光落在皇帝袍角那精致的云海纹样上。
“凤卿,”皇帝再次开口,语气是一种刻意放缓的沉凝,“你此番前往云岭,路途艰险,事务繁巨,辛苦了。”
凤遇竹心头微动,她可不会蠢到认为皇帝特意召她回京是专程慰问夸奖自己。她谨慎应道:“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皇帝微微颔首,指节无意识地在身侧紫檀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能顾全大局,在落鹰峡前果断分兵,保下粮草根基,后又稳定云岭局势,朕,心甚慰。你与你父亲,都是朕的肱股之臣。”
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语调愈发低沉:“正因如此,朕才急召你归京,将这件事告知于你。”
“遇竹,”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莫要太过伤怀。”
此话落,凤遇竹预感到不妙,全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在一片寂静中,上位者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痛,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悼词:
“镇国大将军,国之柱石,功勋卓着。此番于回京途中,因战场余伤,于驿馆不幸薨逝。朕,心甚痛惜。”
“轰——!”
凤遇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站姿。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剧烈颤抖,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什么叫因战场余伤薨逝?什么叫死于归途?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的父亲一生戎马,若死,也是战死沙场,也是马革裹尸。怎么能无端端告诉她,她的父亲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怎么会就这样荒唐地死在了路上?!凤遇竹下意识想要质问,她想说不可能,她想说这中间必有蹊跷!可对面之人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是绝不容她放肆的存在。是她即便悲痛欲绝,也必须维持好礼仪规矩侍奉的君权。她哑了声,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皇帝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神色未变,他知道,即便他给出凤遇竹开口的时间,她也不敢开口。上位者继续以那种悲痛却冷静异常的语调说道:“然,西戎安危,系于镇国将军一身。骤然离世,军心易乱,朝局易荡。为社稷安稳计,此时不宜发丧,以防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完全是从帝王视角出发的利弊权衡。
“朕已下令,将大将军灵柩暂奉于护国寺般若院。寺中僧众皆为得道高僧,可为大将军诵经祈福,亦能保灵柩无恙。待边境安靖,诸事理顺,朕必以国礼厚葬,令大将军哀荣备至。”
这番安排,听起来无懈可击,充满了对功臣的“体恤”与对大局的“负责”。
他字字句句说着“朕心痛甚”,可有半分是真?或许是有的。朝廷用人之际,他最忌惮、却也最好用的一把刀骤然折损,怎么会没有半点心痛?
凤遇竹可悲又可笑地想着。
可他又有多在乎呢?这世上,最不缺想为他效力之人,也从不缺想代替她父亲位置之人。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凤遇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意味:
“凤卿此番赈灾,奔波劳顿,朕已知晓。如今又逢此大恸,于情于理,都需好生休养。边关与云岭后续事宜,朝廷自有章程,你不必再挂心。”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如山般的压力:
“朕,准你留于府中,静心守孝。一应起居用度,宫中会专人打理,必不使你有后顾之忧。”
他略作停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外界纷扰,于你休养无益。无事,便不要外出了。安心静养,待朕旨意。”
这看似关怀的语句,实则是冰冷的囚笼。他没有给凤遇竹任何质疑或哀求的余地,因为这一切皆是“恩典”和“定论”。
凤遇竹缓缓抬起头,眼中极力压抑着悲愤,她直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没有从那双眼眸中寻到一丝温情,有的只是绝对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质问、不甘、愤怒……最终,却都在她接触到皇帝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时,被尽数冻结。
她强迫自己缓缓低下头,将所有情绪死死锁在眼底。她再次躬身,行礼,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凤遇竹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味,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臣……谢主隆恩。”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玄色的袍角在凤遇竹低垂的视线里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向府外走去。
堂内,只剩下凤遇竹一人。她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才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
她仰起头,死死盯着屋顶,不让眼眶里的泪水落下。那句“谢主隆恩”,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胸口缓慢而剧烈起伏,她死死握紧双拳,似要捏碎自己内心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与愤恨。
“小竹……小竹——”
柳烟桥不知何时进门,见此,慌忙上前扶住她。
“你怎么样?”女子焦急望着她,拍拍她的肩又轻轻摸摸她的脸,想要安抚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凤遇竹握住柳烟桥的手,大口喘息着,双唇因情绪的剧烈起伏而控制不住发颤,她用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一定是皇帝亲口告诉她?这一刻,凤遇竹终于明白了。
他要堵死自己所有探查父亲死因的机会!他要逼迫自己做一个哑巴,一个聋子,一个废物!
她的父亲不明不白死于归途,她却连多问上一句都不能!
她父亲死了,她却没有见到灵堂、牌位。甚至,没有见到尸身。
这座看似正常的将军府,已经从荣耀的象征,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而她,则从凯旋的将军,变成了被皇帝亲手软禁的人质。
皇帝不过三言两语,便让她只身回京,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变成一个废物。
而她的父亲,为君生,为君死,如今,竟连尸身,都要听候差遣。连家人都不能见上一面。
她明白,她知道,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接受!就像朝堂上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一次次俯身,低头,跪拜……谢主隆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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