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绝对不是箫飒师父啊!”味忍动手搔了搔额头,走了这么久,他气喘吁吁,眼神在水面宛如一条活泼的鱼儿。
“怎么不是,”半眯着眼的凌沉断定他就是久未谋面的箫飒,就算箫飒变成骨灰他也能认得,但是说他变化无穷,他也快认不出了。
风吹过树梢,树叶婆娑起舞,落叶落下来了,箫飒仰望着浅灰色的天空,他是时候该走了。
动了动慵懒的身体,目光在水面轻微移动,猝不及防,箫飒被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不好,耳朵也有点背,心态不好,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近了。
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身边有三个打扮特别的外地人,他们身体和五官的轮廓像浸入水中的淡淡的油彩画,辨认不出具体长什么样,总之有两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有个五短身材的人。
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像浑水里的鱼,下手可能摸不到,不下手是绝对摸不到的,他们的到来,完全打消了箫飒感觉自我长相疑似某人的看法,目前让他纠结的是这三个人从何而来,就这样不声不响、一声不吭地瞧着他是几个意思?
凌沉和味忍小声的议论,孟婆可没有忍气吞声的闲情逸致,快点找到人再说,“喂,你是箫飒吗?”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炸得箫飒一身汗毛根根分明竖起,水面上三个人影并不是幽灵,他急忙拄着拐杖起立。
根本腾不出心情好好查看来者何方神圣,箫飒转过身一瘸一拐地退了几步,一只脚踏入了水中,清澈的水被他那一脚踩脏了。
他低头斥骂了一声。
等等,就在抬头的须臾,箫飒辨识出了这个枯哑的女性声音,这不是孟婆的标志性嗓音吗?
什么?孟婆还没死!
什么,她竟然还没死?
但是……几十年过去了,又不是在人人能长命百岁的罪行小岛,孟婆竟然还没死,听声音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即使有一丝改变箫飒迟钝的老耳也听不出来。
这真叫人难以置信,箫飒全身像被银针扎着,木木麻麻的,好似马蜂在他身体里做了一个马蜂窝。
他的身体稍微一战栗一抖动,马蜂就会群起而攻之,用微针来蜇他,叮得他满身是包,于是他连颤动也不敢。
整个人木讷地站在那儿,一只脚还木棍似的插在水里,冰冷似微弱的电流,一阵一阵从脚底板往大脑上冲,他不动如山,像个对外物的刺激无动于衷的稻草人。
箫飒木然地望着前面三个人,嬉皮笑脸的味忍萌萌地挥着双手向他打招呼,面无表情的凌沉强装镇定的表面下涌动着惊涛骇浪。
孟婆也就是跟问他是不是箫飒的老人,慈眉善目地笑着,看上去年纪和他相仿,但实际上她的年龄和他是天差地别的,只是外貌的衰颓和他大有出入,像两个晒干的南瓜。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一秒内箫飒心里问这个问题问了足有千八百遍,难道他不经意间死了,和也死了的他们会合了?
这有可能吗?以孟婆和凌沉的身手能一招制敌,以他们高手间的强强联手,亡海绝不可能出现能把他俩打败的人,如果有,那就是还没萌芽的奇迹。
排解不开,箫飒放弃了这个离谱的猜想,他好久才使发烫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平定身体各处难以置信的起义。
“你们怎么来了?”箫飒鼓起勇气蠕动嘴唇说出这番话,并努力使自己用平常语气说出来,虽然沙哑的声线到来之际就说明他的压制失败了,但竭尽全力就能结出无可挑剔的果实。
他开口说那句话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确认他是箫飒了。“怎么不能来?”凌沉率先开口回答,沉稳的语气中偶有失控。
他猜想箫飒说的那句话是有更深刻的含义的,例如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们等了整整几十年啊,若能来早就来了,到今天才找到箫飒实属迫不得已。
味忍怔怔地望着糟老头,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个人果然如师父所言是箫飒吗?这比他见到同船的人一一老去还令人悲痛。
因为他们的衰老是在味忍的眼睛里没日没夜进行的,而箫飒是在两眼中老去的,眨了眨眼,三十岁的壮年箫飒师父就变成六十岁的老头箫飒师父。
“箫飒师父啊,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啊!”自从味忍抱上上的那刻,箫飒高温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同时也抵消了这是梦境的可能性,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箫飒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味忍,但他知道不必要抽时间做这件事,他能从味忍说话时清亮的声音,和味忍扑过来时那张一晃而过便压在身上的脸,推断出味忍一点没变的样貌。
还是那张傻呵呵到炉火纯青的顽皮笑脸,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血气方刚年少轻狂的少年,看似笑嘻嘻的脸皮上却透露出小丑私底下一样的哀愁,是晴天的闪电,是白云的惊蛰,是天机泄露时似的慌张。
孟婆的两只手抓着缩进衣袖里很怕冷的样子,但现在他们又不是站在冰天雪地里,只有一种说法来解释她目前的窘境了,就是大家都无暇顾及她的感受,她只能拼命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否则一个孤零零的站在一边会尴尬死的。
味忍和他拥抱后,凌沉也上前和他卖主与买主似的抱了抱,孟婆和他就免了礼数,箫飒很难接受他这副蓬头垢面孤寡老人的状态。
和孟婆抱在一起,简直就是失散多年的老夫老妻会合了,世态炎凉,这个世道真是疯狂,这样的比喻光想想就让人忍无可忍。
第一次见到孟婆时,他还是个比他初次见到的味忍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也就才十几岁,怎么一转眼就和孟婆一样老了呢?
凌沉和味忍搀扶着腿脚不便的箫飒来到树下,他的身高明显缩矮了,味忍生了火堆,脱了箫飒的鞋子放在火边烤干。
温暖的团聚的火光温暖着每个人热气腾腾的红色脸蛋,融化了坚冰,抚煦着伤情。
不出所料,四位人士忙着嘘寒问暖,时间伴着缓缓流动,但终究会流到远方的溪水悄然离去。
最让箫飒摸不着头脑的,不是光看长相已和他是同代人的孟婆没死,最捉摸不透的是凌沉和味忍两个人。
孟婆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总有办法让自己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吧!而他们像两个时间旅行者,直接从三十年前穿越到了今天。
夜晚悄然而至,人迹罕至的深林万籁俱寂,孟婆等人将挎在身上的包袱解开,放了几个地瓜和干粮放在火边烤熟。
“你怎么没一点变化,不应该四十多临近五十岁了吗?”箫飒搓了搓手,发出的声音很像晒干了水分的稻谷和稻谷在摩擦,要擦出好几层皮来,夜里室外可真够冷的。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中了什么魔法,就是不会老!”好像这是个苦恼,味忍蹙着额头的表情显得那样委屈,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忧伤的光芒,被火光一并吸收了。
他口气那么诚恳、真诚,没人当他在胡言乱语,箫飒也姑且相信他了,虽然自己没中那种魔法心里很不爽,说不定味忍真的是中了魔法,不然也找不到其他的解析了。
“永葆青春是件好事,但光不变老不行啊,智商还得有所长进,要进的不是小小的一步,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此话一出,凌沉和孟婆噗嗤大笑,大家嬉戏打闹的氛围比过去还要亲密。
“你们笑什么?”味忍凶相毕露,举着用来挑火的木棍,棍子与火接触了好久冒着烟快烧着了,挨个比划过三人有趣的面孔。
他们举着手投降,解嘲似的喃喃着说没笑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光明正大地偷笑我智商有待提高,实不相瞒,你们总结的很到位。”过后味忍接茬,也美滋滋地龇牙笑,似乎能找到并坦白自己的缺点,并以此开涮也是知错就改的优点。
三个人倒在地上哄堂大笑,箫飒快笑死了,拍着心脏竭力想缓过来,老年人不该遭受暴击的刺激,别说味忍白痴,他这是刚烈有种。
“哼,还笑话我。”味忍嘟着嘴生气地把棍子朝火堆一扔,动静太大火堆啦啦啦响,弹出了一排的火星在半空中陨灭,像一场盛开的小型烟火。
笑够了,箫飒话锋一转,“怎么也没见你变老?”他说这句话时面向凌沉,只见开在他脸上绚烂花朵的花瓣依序合拢,回到了含苞待放的状态。
“我吗?”突然被箫飒的目光盯着,凌沉不自在地指着自己,箫飒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凌沉就是能从他那求知的眼神中,见到自己慌里慌张的神色。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俩像对簿公堂的原告和被告,用目光较量,箫飒秃鹫般犀利的眼神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凌沉,不问他还问谁呢!
有好戏看了,味忍幸灾乐祸地拍起手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叫那啥乐极生悲,叫师父笑我,现在轮到你难为情了吧!
都是年轻惹的祸。后来见到长辈们相爱相杀,气氛愈来愈浓重,他赶紧放下拍不下去的手掌,收回厚脸皮表露出来的那份引以为傲的得意。
孟婆的眼神像一把磨快的刀,亮出惊天泣鬼的寒光,两把刀唰地刺向凌沉的心脏,他并未因此消沉或妥协地讲明真相。
焦躁不安的心情立马收拾妥当,凌沉故作轻松,轻盈的眼神从箫飒乌七八糟的脸上,缓慢而又轻快地移到孟婆脸上,像只慢吞吞爬过去的蜗牛。
“这得感谢孟婆神乎其神的本领了,要不是他的帮忙,我怕是和你一样了。”凌沉用一个机智的回答调转了箫飒的矛头,“我和她的交易还记得吗?我帮他增加劳动力,他就让我长盛不衰。”
啊?箫飒意外凌沉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他脑子转得真么快,不像是在说谎,但是用这么多水鬼换长生不死有可能吗?
一开始凌沉的着急箫飒看在眼里,他是那么的忐忑,怎么眨眼间就淡定自若从容不迫了呢?
凌沉是个会如实回答问题的值得信赖和托付信任的人吗?这样的交易看着就不公平吧!
孟婆摇着头笑了,笑容的含义复杂多变,像是“老婆子我愧不敢当”,又像是“这位兄台你讲笑了”,具体是虚伪是真实,箫飒打定不了主意,二个都是戴着面具人,谁也不能相信。
僵持的气氛中,这个话题不了了之,事实摆在眼前,若凌沉说了假话,孟婆会是这个表现,若凌沉说了真话,孟婆还会是这个事不关己的表现,因而这件事只能谈到这。
凌沉和味忍没有变老,原因有可能连他们自身也不清楚,就找不着合理的原因来解说,箫飒不怪他们瞒着他。
心里再怎样发毛,他也得去接受这个现实,年轻有年轻的高处,老了有老了的悲哀,各得其所各行其是,互不干扰互不打搅。
起码他是个顺应了自然法则的人,这种怪事没发生在他身上,他应该感到庆幸而不是可惜自己是四人中没被长生眷顾的例外。
人生在世不称意活久了见到了悲怆世故有什么可开心的,大不了死有余辜来个痛快,有这么积极的想法,穷途末路的人就豁然开朗了。
见没人就这个话题争议下去,凌沉长长地叹息,这么久见不着箫飒,一碰面就被他追着问你怎么没变,他不知该高兴呢还是为将来的相处忧心,毕竟这似乎成了个跨不过去的鸿沟。
正义凛然的孟婆像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静下心来考虑周到没和他狡辩,他感谢她的两肋插刀。
但他明明就知道孟婆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她自己,你想要是凌沉的事迹败露了,孟婆的秘密能走多长远呢!
棘手的问题到此为止,凌沉又移动视线去追踪箫飒的目光,正巧碰上他发射过来的眼神,他的心跳像被剧烈擂动的鼓面。
凌沉长颈鹿般低落地垂下脑袋疾首蹙额,该不会箫飒听到了他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感谢孟婆出手搭救的眼光和孟婆不予理睬的神情吧!
老天爷,这可怎么办?正当局促不安,求救无门急得焦头烂额的凌沉,想开口说句话来缓解下紧张的气氛时,余光发觉箫飒的眼睛已经调开了。
人老了就连呼吸也气若游丝有气无力的箫飒好像没有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他重重地叹气,是他的错觉吧!老人没这么爱扯皮的。
大家缄口无言了多时,各自的心事各有不同,火星子一朵一朵的绽开,凌沉松了口气,放荡不羁的心终于挣脱了束缚,策马扬鞭踏上了新的征途。
“箫飒师父,你要跟我们走吗?”味忍一语打破了僵局。“我们这次是特地来接你的。”
他的表情慌乱,像是有一万个拿着弩的士兵躲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潜伏着,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几个刺杀对象将被万箭穿心。
“去哪儿?”箫飒满不在乎、自暴自弃地说,前几年还好说,他还要出去闯荡一番、干单大事业的雄心壮志,而今他是个连拄着拐杖走路都稍显吃力的老家伙,能去哪里呢?
箫飒的随便一问像降了一场添加了伤心药水的雨,大家默不作声,陷在深深的愁苦中无法自拔。
宛若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到光明了,被裹在黑暗中,抑扬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忧伤。
第一个抽离的是箫飒,他想不明白自己随便敷衍的一句,撇清他想远离此地的内容的话,会引起大家伙这么负面的反响,长大眼睛瞻前顾后,严谨地眈着低头不语的三人。
孟婆阴沉地昂起头,什么话也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个活过来的雕像,不会笑不会哭也不会闹,活生生的死人。
“大哥,你不要问去哪儿?”凌沉的话巧妙地化解了危机,“如果我们明天就走,你会跟着我们吗?”三双无比期待的大眼睛闪着拒绝不了的光辉。
大哥这个称谓很久没传入箫飒的耳朵里,他记得有好长时间凌沉不是这么称呼他的,而是习以为常的直呼大名,事到如今凌沉这么叫他也不正常,叫爷爷才对,箫飒泫然欲泣,怎么这么快就老了。
箫飒迟疑地望着火堆,在他渐渐朦胧的眼中,眼神仿佛成了瀑布,大量的清水落到火焰上面,将它浇灭了。
黑暗如影随形瞬息万变,像一个盘坐在身后的魔鬼,把冰冷的寒霜般的手掌拍在了背上,令人不能动作,而血管快要被沸腾的血液挤爆了。
他难过地吞咽,眨了下眼,支楞起耳朵倾听着赤诚的心跳,眼前的幻觉消失了,那捧希望之火、那坯灼热的泥土都还在温暖着人寒冷的心,“我是个老人,还能去哪里?”
“你不要这么说,我们需要你!”味忍吞吞吐吐地说,心神不宁,说实在话他也不确定箫飒是否是个不可替代的人选。
“对,味忍说得对。”味忍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孟婆也是魂不守舍的。听了这些话,箫飒也快魂飞魄散烟消云散了。
“需要我?”凌沉看到人已到耳顺之年的箫飒眼里的光暗了,这三个字既像是反问句,又像是双重否定句,处处见缝插针,插着不自信的冰针。
味忍亮着一双泛着微光的眼睛,间或地忽闪那么两三下吹弹可破的眼皮,“对,需要你。”他终于在要与不要中找到了准确的答案。
那就是味忍想当然以为他们这个团队是需要箫飒的,并且是缺他不可的,无论他现在是一个楚楚可怜、啼饥号寒的老者,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纨绔长辈。
他们都需要他的襟怀坦荡、他的鼎力相助,箫飒是他敬佩并且敬重的师父,不会因为他老去就放弃他、就看他不顺眼,能提供一鳞半爪的帮助,那也是帮助了。
凌沉搜肠刮肚,也想不到他该说些什么话来挽救这濒危破裂的谈话,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处在挣扎的边缘,如果手里有什么脆软的东西,必定会被他捏个粉碎。
“我们遇到了大难题,”味忍伤心欲绝地说。“连孟婆和凌沉也无力回天。”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箫飒的眼里满是惊讶的神情,孟婆和凌沉像是在责怪他说话太快了,反正箫飒总看也看不懂。
这句话说得好笑,无疑是刻意说给箫飒听的,且不说他们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箫飒知道他们不习惯与他分享,他们三个是个小团体小组织。
而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人,曾经再海誓山盟的情谊也沧海桑田,“你们是说遇到了不能着手成春的荒野,特别赶来找我,认为我能帮助你们填补这个偌大的空缺吗?”箫飒声色俱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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