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雨水非但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绵密急促,仿佛要将整个高阳彻底浸透。天空终日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高阳蒙学私塾内
虽是白日,室内却因天色昏暗而点起了油灯,孩童们的读书声也似乎被窗外的雨声压了下去。课间休息时,学子们聚在一起,难免议论起这反常的天气。
一个瘦小的学子望着窗外,忧心忡忡:“这都快要末伏了,雨咋还不见停啊?再下下去,地里的庄稼根都要烂了。”
旁边一个略显富态、家里在城外有田的学子立刻接口,带着神秘和埋怨的语气低声道:“我听说啊,是之前张县令兴修水利,挖渠筑坝,不小心动了地下的龙脉!这才惹得龙王发怒,降下这无止境的大雨!”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朴素、显然是农家子弟的男孩就反驳道:“扯呢!要不是张县令提前修了那些水渠水库,上次暴雨咱们高阳城估计就得淹一半!你还能安稳坐在这里读书?”
那富态学子不服:“可往年高阳也算风调雨顺,怎么张县令一来,就又是提前下雨,又是下个不停的?这也太巧了!”
农家学子哼了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老天爷定的事,咋还能赖到张大人头上?要不是他修的‘长藤渠’,现在哭都来不及!”
“那是因为你家地在高处没被淹!” 富态学子恼羞成怒,“站着说话不腰疼!”
“切,” 农家学子反唇相讥,“那感情不淹其他家就淹你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老天爷不高兴了?”
“你……!” 富态学子气得脸通红。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争执。
只见坐在角落里的梁大海猛地将手中的书本重重摔在桌上,书本弹起老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脸色阴沉,环视刚才议论的几人,粗声粗气地喝道:“吵什么吵!有什么好讨论的!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若是没有张经纬张大人办这蒙学,免了你们的学费,你们这些泥腿子,现在有几个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读书识字?还能在这里嚼官老爷的舌根?!”
那富态学子被梁大海的气势吓了一跳,但见他如今也被“发配”来读书,便强自镇定,嘟囔道:“梁……梁兄弟,我记得你以前也不过是县令府上的下人吧?虽然现在被……被撵来读书了,倒还挺念旧情?”
“滚蛋!” 梁大海眼睛一瞪,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子,“别让老子再听见你们背后嚼他的舌根子!不然,老子现在就去夫子那告你们诽谤师长、扰乱学堂!看夫子不把你们轰出去!”
一个平时与梁大海还算说得上话的学子赶紧过来打圆场,拉住他劝道:“大海兄,别激动!别激动!大家就是随口说说,没恶意,没恶意……”
这间蒙学私塾,乃是张经纬力主创办,教育资源极佳,聘请的都是有功名的生员教学,名誉校长更是张经纬这个举人老爷亲自担任。最关键的是,这里既可寄宿也可走读,极大方便了周边村落的孩子,并且免除了一切学杂费用。然而,校规也极其严格,一旦违反,不论出身,直接开除,绝不姑息。因此,大部分学子都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平日里谨言慎行。今日这般议论,也实在是被这连绵阴雨扰得心浮气躁。
……
县令居所,卧房
与学堂的躁动不同,县令居所的主卧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
张经纬病倒了。连续多日冒雨巡视堤坝、指挥抢险,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了。他染上了严重的风寒,此刻躺在床榻上,盖着厚被,却依旧感觉忽冷忽热,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寒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他已经连续喝了三天苦药,病情却毫无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元亮不顾劝阻,急匆匆来到卧房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 他声音带着焦急。
张经纬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是他,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断续:“堂镜……我病了……九儿说……会传染……离我远一些……”
元亮却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隔着一段距离急声道:“大人,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挡泥坝,疏浚河道,可这雨一直不停!现在河水倒灌,水侵田地已经达到三成了!再不想办法,秋收可就全完了!”
“咳!咳咳……呼哈……呼哈……” 张经纬一阵剧烈的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无法回应。
就在这时,皇甫灵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看到元亮,柳眉倒竖,语气带着心疼和责备:“元师爷!别再跟他说水患的事了!没看见他都成什么样子了吗?让他好好休息!”
张经纬看到皇甫灵,努力想撑起身子,却又无力地跌躺回去,急道:“灵妹……别……别过来……当心染上……”
皇甫灵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让她心尖一颤:“你也需要人照顾啊!你身子好烫……” 她拿起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和脖颈的虚汗。
张经纬气息微弱地问:“今天……怎么不去庙里祈福了……”
皇甫灵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天天去,菩萨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也没见雨停。倒不如在家里收拾收拾,扔一扔发霉的东西,心里还踏实点。”
张经纬苦中作乐,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我再这么躺下去……也快……快发霉了……”
元亮看着张经纬病弱的模样,心中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黄主簿和赵典史他们……提议——举行河祭!”
张经纬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贯的理性:“怪力乱神……终是难服众……”
元亮无奈道:“卑职也知道。可现在城里流言四起,越传越凶,都说……都说是县尊您大兴土木,开挖水利,动了龙脉根基,惹怒了龙王,才招来这无休止的大雨!若不做点什么安抚民心,只怕……只怕民心生变啊!”
皇甫灵一听,顿时气得俏脸通红:“他们怎么能这样!夫君是为了保护高阳才修的水利!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
张经纬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带着一丝妥协和深深的无奈,他轻声问元亮:“这河祭……不用活人吧?”
元亮连忙保证:“不用!绝对不用!就是用些三牲牛羊,抛入河中,再诵读祭文,祈求龙王息怒。”
张经纬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唉……眼下情势,也确实需要某些手段……来重拾民心,稳定局面了。堵不如疏……”
元亮见他松口,立刻道:“祭祀需要县尊您亲自出面主持,才能显示诚意,安抚民心。”
“不行!” 皇甫灵立刻反对,“他病成这样,怎么能去河边吹风淋雨?”
张经纬却轻轻拍了拍皇甫灵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对元亮道:“没事……就是……扔几只羊,念几句词而已……我还撑得住。”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元亮说“你去安排吧。”
元亮躬身:“是!城里的祭文先生已经算好了日子,就在明天,末伏,说是宜祭祀、禳灾。”
张经纬点了点头:“明天吗?……让衙门通知到位……明天……我亲自去。”
翌日,桑水河畔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
张经纬强撑着病体,在钱明和元亮的搀扶下,来到了桑水河畔临时搭建的祭台前。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官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依旧坚持穿上了正式的七品官服,头戴乌纱,试图维持一县之尊的威严。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视线都有些模糊。他望着眼前因连日大雨而变得浑浊汹涌、水位高涨的桑水,喃喃道:“这雨……还在下……”
身旁的钱明看着自家少爷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不已,低声劝道:“少爷,您病情加重,脸色太难看了!要不……要不就露个脸,祭文和仪式让黄主簿和赵典史他们代劳吧?身体要紧啊!”
张经纬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更显憔悴,但他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
“不……我……是主角。”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冰冷空气,挣脱了钱明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向着祭台中央走去。风雨中,他那单薄而执拗的身影,在众多乡绅百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既悲壮,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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