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临阵,浩浩荡荡,天地浑然一体,势要将军中一抹纤细逼退。
正如三百年前的拜师礼时那般,众仙凝视,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走过澎湃的河水,洗涤自身后,着一身白衣而来。
寒风凛冽,吹起将士的红袍和盔缨,风中的金甲旗格外飘逸,似纸张撕裂的窸窸窣窣之声,众仙肃穆而视,待命阵前。
探看过三军后,南宫皓月径直走向由叱延领的军队,她抬起头,看向军中旗帜,确实是插在蓬莱的那一面旗,上绘红顶鹤的图腾,本意是向往山水悠情覆意,如今却立于蓬蒿场上。
南宫皓月没有迟疑,越往前才看到一尊散发法相威严的道场,叱延手持银钢赤,立于三军阵后。
见着那法相,她一步一叩首,态度虔诚,唯有如此,她才能好受一些。
不久,沉宣来迎,眼底满是心疼忧怜。
“师妹,你这是做甚,快快起身。”他正欲迎她起身,却被南宫皓月抬手拦住。
“我早已被蓬莱驱逐,仙长这身师妹我当不得。”她双眼疲态,欲昏昏睡去。
沉宣忙俯身,双脸柔和看向她:“什么驱逐不驱逐的,一日师妹终身师妹,我怎么会因此,疏离了你?”
南宫皓月正欲泪洒,还是挺住了,“仙长待我如亲妹,我待你亦如是,但碍于身份,仙长切勿阻挠,南宫皓月在此谢过。”她起身,朝沉宣作揖三下。
沉宣知她心冷,本欲一心修仙,却被阻挠在外,任谁也会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他摆正了身份,搬出她真正的名字,“南宫皓月,你若想活命,便随我与战神回天庭授命,若有冤屈,我定深究下去,为你昭雪。”
南宫皓月倦意缱绻,眼宇深深道:“并无冤屈,我已认罪画押,承认所有罪责。还请仙长如实照办,将我伏法,以震三军。”
沉宣满心黯然,十分不舍看着南宫皓月,但碍于身边皆是天兵,无法详说心意,“念你诚心悔过,逃狱又并未你所愿,我会向司律求情,从轻处置。”
“我与仙长好歹还有先同门情义在,若是替我求情,判官不仅不会有所轻待,反而会告你包庇之罪,仙长聪颖,不会不知道。”
沉宣愈发焦急,蹙眉争论:“你眼下虽是罪身,其中原委却并未有人查揪,若受了不白之冤,只怕连你自个都分不清。”
“仙长亲自来迎我,何须再做甚,仙长无愧于仙君无愧于己即可。”
“我……”沉宣似被戳到痛处,说不出话来。
“这个季节,小园的桃树已经萌芽了吧!仙长若有闲暇,多采些桃露吧,只因过了这个时节,便没有属于今年的桃露了。”
沉宣什么都知道,桃露是大师兄几乎每日都要喝的茶。
她每迈出一步都要重重地跪下一次,仿佛全身的力量已经被抽干一般,身体也变得摇摇晃晃、岌岌可危起来。
就这样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脚步,终于快要靠近那个身影了。此时的南宫皓月整理好自己的衣襟,神情越发显得虔诚恭敬。
罪臣南宫皓月在此谢罪!我自知罪孽深重,先是犯下杀人之错,后来又教唆妖族前来营救,实在是罪恶滔天,请神君大人高抬贵手,饶恕那些妖族无知之人吧!勿对他们痛下杀手! 她声泪俱下地喊道。
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呼喊:罪人南宫皓月,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这一声声饱含痛苦与悔恨的喊叫回荡在空中,让人不禁为之动容。而叱延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如此模样,心中也是充满了疑惑不解。
你可知道,就因为你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导致多少生灵涂炭?你且该当何罪? 叱延冷冷地问道。
面对叱延的质问,南宫皓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深知自己有罪,甘愿承受灰飞烟灭之刑,但只求神君能够网开一面,放过这些残存下来的妖族!说完,她便扑伏在地,以一种谦卑至极的姿态向叱延求饶。
叱延沉默良久,心中已然明了权力并不在自己手中掌控:“哼!你一个阶下之囚,竟敢与本君谈论军事要务?不知死活!”
随着话音落下,他背后那巨大的法相骤然膨胀开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一座巍峨高山般矗立在半空之中。
而站在下方的女子,则仿佛被一座万斤巨石死死压住一般,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分毫,甚至连挺直腰背都成为一种奢望。
她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抓住脚下的泥土沙石,用尽全身力气苦苦支撑着,试图不让自己倒下。
由于过度用力,她的脸色变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尽管如此艰难,她依然强忍着痛苦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妖族百姓却是无辜的啊!一切都是我教唆他们前来营救所致,若要怪罪,便只怪我一人好了,请神君高抬贵手,从轻发落那些可怜的妖族子民吧。”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也越发虚弱无力。
“什么叫无辜?南宫皓月,你擅自拦截行刑队伍,犯下如此重罪,难道心里没点数吗?还有那个人,同样罪责难逃!你们谁都别想逃脱!”叱延一脸冷漠地回应道。
紧接着,他转头唤来了一旁待命的沉宣,并下达命令:“把这个犯人押入大牢,立刻押送回天累岩,交由律法判官审讯定罪!”
然而,就在这时,沉宣突然出声阻止了叱延继续说话。
“你敢抗旨!”他撇来一道不可言明的恐吓,将沉宣亦压制在地上。
“师父,若交由判官处置,他们指不定便了结了她,我们不是还要查清真相吗?怎么能让她落入别人手中。”
叱延手中长枪噔的一声砸向地面,带着独属于叱延的戾气,“沉宣,你若办不到就滚回蓬莱,这里不需要同你一般的懦者。做不到,你可知后果!”
沉宣默默看向南宫皓月,心中暗自立誓。
如叱延所言,沉宣将南宫皓月关押在一个大笼子里,他驻足于前,始终有所迟疑。
他一遍遍质问,为什么师父会如此冷漠,不是说好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为何要甩手交给判官。那些人怎么可能善待她。
不是说好,不会放弃她吗?
他捶胸顿足,久久凝视着身姿不动的叱延。
这场战事很快就会平息,虽偶有失算,到底,是天界赢了。
前方战场突然吹起号角,这才让叱延的思绪拉回。
妖族过河了!
他振动银钢赤,这一回,他要亲自出战。
沉宣很是担心南宫皓月,暗自塞了许多药丸给她,平日里总爱捣鼓奇珍异玩的他,造了许多自己也说不出来名字的东西。
若这些能帮上她,也算得是有用的东西了。
南宫皓月并没有受,她黯然神伤看着眼前为他想尽办法出谋划策的师兄,露出久违的笑意,“师兄,我用不上这些,白辜负了你的这些珍品。”
“他们若对你有益,才算有用,若帮不上,便是一堆烂铁废丸,云黛,你放宽心,师兄会豁出命,保住你,哪怕,千夫所指。”
南宫皓月竖起耳朵,竟听见高声的号角声,心头顿时大乱。“师兄,这号角?”
她好不容易做了必死的决心,冰吟为何还是执迷不悟要挽救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放心师妹,我去规劝她几句,若她还是不听,我也尽量不伤着她。”
听完沉宣所说,她的情绪才有所回转,她瘫坐在笼中,望向东北角,祈愿冰吟能重新开始,不再执着于从前。
两军开战许久,冰吟迟迟不愿现身,魈将军打头阵,与金圣大仙打得有来有回,千军万马涌入战场,唯剩败者残骸,永驻于地。
金圣大仙大怒,将魈将军一枪贯穿肩膀,钉死在一只妖兽身前。仙族得胜而归,金圣受赏封为勇侯。
冰吟在幕后寝食难安,恨不得御驾亲征,群臣谏阻,终让她在幕后指挥。
冰吟自知此战拖不得,即便夺不回南宫皓月,也要挫一挫仙族的锐气,第二波领军的乃是穹窿大将,他一手勾链出神入化,几百丈内可取人项上人头。
此战汹涌,金圣大仙不敌,人头落地。
南宫皓月很快被一张黑布遮住光线,紧急运往天界。
途中,风雨相协,雷电交加,战战兢兢的天卫抬起兵戈,向四面环顾未见异响。
顿时,云层中冒出一双红眼,所照射的光线令所视之人瞎目,皆坠入云中不知所踪。
囚车一路颠簸,风掀起黑布,南宫皓月大惊,攥紧笼杠,随后她就在一脸无措中被一束光胁走。
光束没有走很远,便到了一处无人之地,眼前人也总算现身。
南宫皓月奋力爬起,抬头看去,正是一直在寻找的白雪岚。
她满脸焦急,上前便嘶吼道:“你劫了这囚车,将我陷入绝地!到底是何目的?”
白雪一脸平静,背着手看向她,“百年不见,原以为与你重逢,会喜极而泣,怎料你这般痛恶我。”
“你算计我,逼我陷入这不义之地,进退两难,雪姑,你若恨我大可不救我杀了我,何故让我搅动了六界风云!”她有气无力看向白雪岚,再无半点欣喜。
从前的南宫皓月永远也想不到,那个曾救她于危难的雪姑,如今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失望着,质疑着,却从未恨过她。
“此话何意?这六界风云皆因你而起,与我白雪岚有何干系?”她的神情漠然,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你绞尽脑汁将我送入蓬莱,明着是要为我寻个依傍,暗地里却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你写信于我,告知冰吟的下落,让我游走人间,却促成了冰吟回到妖族,继承帝姬身份的后果。”
“为的就是让冰吟依赖我,掌握权势,为我掀起战端,是与不是?”
“我很想知道,你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你都已经成仙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嘶吼着,声音愈发尖锐,呼吸急促喊着。
白雪岚丝毫不意外,十分淡漠地看着她,“这不都是你的选择,杀了谁救了谁保护了谁欺骗了谁,难不成是我教的?你这番质问,岂非将过错独揽给我?”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雪姑,原以为海棠林相处数十载,你我日日相伴,又教我这般多术法,令我防身,我们早已不分彼此,可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步步为营,只为了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你如此恨我,不惜算计了几百年?”
“没有。”
“姨母。”南宫皓月突然失笑,默默地喊了一声。
白雪岚似乎并无意外,只是转过身来,淡定地看向她。
“阿月,她还未来得及给你取名,便猝然长逝,换作你,也会这样做的吧?”
“不会!”南宫皓月抬起手,看着手中残余的猩红,一声冷笑:“沾满鲜血的复仇,确实大快人心,但杀人太多,算计越多,随后便不只是想要为她复仇,反之,付出了越多,牺牲的也就更多。”
“做一个冷血的复仇者,这就是你的选择。”
白雪岚道:“是。”
她紧盯着她。
“冰吟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是。”
“冰吟,是谁的孩子?”
“我想这个,你已经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她在巴山的?”
“她身上的玉佩,有阿姐的气息。”
“我与她,是什么关系?”
“并无关系,无血缘无亲缘。”
“哦,是吗?为何你写信给我,我在人间总能碰到他们三个?我与他们,有何牵扯?”
“这个,我不便告知,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这就是宿命,无法更改,遇见或不遇见,你们之间,必有牵扯。”
“那我和妖仙白湄是什么关系?”
白雪岚突然顿住,眼睛略微不可置信看向她,“你是我阿姐所出,与她有何关系?”
她还有些疑问。
“我找了许久,你都不愿现身,有事都是书信或者让鼠仙向我转达,如今你又现身了,又是何寓意?”
“当然是要救你,阿月,我毕竟是你的亲姨母,你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现在就是在置我于死地!你杀了那些押囚的人,天界若知道了,你可知我会背负怎样的骂名,就连我的师父也会受到牵连!前方战事若不止,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此死去!”
白雪岚平静地看向她,显得她越发像个疯子。
“雪姑,送我回天庭,我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不要再阻我,否则,我不会再顾念昔日情谊。”
“不急,待此间事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要执迷不悟了!”她正欲高声喊叫,却被白雪岚迷晕,收入袖口,直奔西方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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