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空气裹着风沙在最后一缕光束中悬浮，远处的驼队成群缓行，驼铃在寂静的沙漠中不断回响，与远处矗立在金色雾气中的城市相互辉映。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宛如一场蜃宴。
当最后一抹霞光沉入如浪般起伏的沙海，炽烈的熔金与深邃的琥珀勾勒出沙丘最后的颜色，上弦月早早出现在了空中，等待着夜晚的喧沸。
师雪妍在现世也未曾见过沙漠，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握在手中，看着沙粒缓缓流失，但余温留在了她的掌心。
她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真实”的沙漠。
“这就是金漠？”
阿妲闻言回过头来，笑道：“还早啦！还有三、四日的路程，这是驿馆，供驼队、马队来往商旅休整。”
阿妲又指了指马匹：“过了这驿馆不能再用马，要骑骆驼。”
师雪妍有些惊讶，意思要将马匹换成骆驼？
可是她从没骑过骆驼……
金纳带着众人进城，被驿馆门前的士兵拦住，金纳交出关碟等待验看，士兵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突然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位戴面具的男子脸上。
师雪妍看向身旁的岳衡，将头低了下去，心道岳衡应是有所准备的吧。
“那人，是你带的新人？”
那士兵与金纳的马队打了多年交道，虽不至于为难，但近日边境不稳，他受了上头的命令，自是查得严了些。
金纳回头看了一眼岳衡，并没有帮他隐瞒：“路上遇到的，说是去金漠。”
“可有关碟？”
金纳点了点头，对岳衡道：“关碟。”
师雪妍看着岳衡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关碟交上，那士兵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指着他的脸道：“为何戴面具？”
岳衡道：“着火，脸烧坏了。”
说着便要取下面具，那士兵忙抬手拦住他，对金纳道：“关碟没问题，只是近日金漠不太平，你们小心着些。”
金纳点头，看向阿妲:“东西。”
阿妲“啊”了一声，转头去箱子里拿了一匹布料出来，给了金纳。
金纳转手给了那士兵，那士兵笑了一声:“萍儿喜欢这色。”
金纳拍了拍那人的肩:“今夜茶马驼见。”
一行人进了驿馆后直奔茶马驼，金纳将人马分成两队，一队人卸下货物搬运至茶马驼店后，与驼队放在一处，留下三人轮番看守。另一队人入茶马驼后厨帮着老板娘切菜生火煮肉。
所有人皆撸起袖管忙得热火朝天，就连岳衡都被拉去劈柴，唯独剩下师雪妍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阿妲看出师雪妍的窘迫，将她拉到一旁，指了指地上的凳子:“你将这些果子洗了，要轻些。”
阿妲给她比着动作，师雪妍看着手中颜色各异的葡萄点了点头，也撸起袖子加入了行列。
到一切忙完之后，阿妲拉着师雪妍去了茶马驼二楼的房间，塞了一套衣服给她，又打来一盆水。
“擦擦身子，换衣服，这里很热。”阿妲指了指师雪妍的衣服道。
师雪妍看了一眼阿妲手中的衣服，在灯光下一照，能直接穿透似的。她连忙将手中的衣服塞进阿妲的怀里：“我不热，就穿这个不换了。”
“不行。”阿妲又皱着眉头塞了回来，对她指了指外面：“汉人女子会被盘问，金纳会不高兴。”
师雪妍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换了衣服。好在这个朝代的异族姑娘不穿露脐短襦，她看了一眼手中红色的窄袖罗衫，虽手臂肩膀处透了些，其他地方倒是将该遮的都遮了。
阿妲教她穿好衣服，在她发间缠上纱巾，纱角从一端别进发髻，用发饰扣住，遮住她的半张脸。
想了想，又觉太素了些，将自己的琉璃耳坠取了下来给她戴上。
“红色的，刚好配你。”
师雪妍与皇城的那般贵女打惯了太极，遇到如此善良实在的姑娘，一时有些难以消化她的热情，不知该如何报答她这一路的照拂。
阿妲看出了她的感动，装作满不在意地笑道：“这个不值钱，金纳给我多了，戴不完！”
是不值钱，但这份情义却价值千金。
师雪妍摸了摸耳坠，也冲她笑了起来。
两人从房里出来，阿妲带她去了篝火旁，金纳与马队一半的人都已吃上饭了，阿妲给师雪妍端了一碗羊汤，一个馕饼。
师雪妍接过后转过身寻找岳衡，忽见他站在远处，背对着她在与马队里另一个姑娘说着话，她蓦觉有些尴尬，又转过身往回走，却不想撞到一个人，那人反应极快闪身后撤才避免了羊汤泼身的危险。
那人稳住她拿羊汤的手：“小心烫，我来拿。”
师雪妍抬起头，半晌都未缓过来。
面前的岳衡也与她一样戴着纱巾，只是因面上已经有面具了故而未遮脸，身上是窄袖黑袍，趁着银月的皎辉，如同泛着月华的光泽。肩上、袖口、腰间皆用金线绣满星月，如同把沙漠的天空穿在了身上。
岳衡的身量与南凌延月差不多，故而颇显挺拔，虽看不出容貌，但就是让人觉得很俊。
欣赏完“美男”的身姿，她不禁咋舌，为何金纳会舍得拿这样的衣服给他穿？还绣金线，这一件衣服的价值怕不下十金了吧……
不怪是两兄妹，这金纳看着凶神恶煞，但吃穿用度从未与马队其他人区别对待，而阿妲对她更是无微不至的照拂。
要知他们二人可是一分钱都未付过的。
她在发呆时，未注意到岳衡也呆住了。
少女一身石榴红衣裙，肩头的绡纱半透，仿若枝头绽了一半的娇花。腰间束紧，更显腰肢盈盈一握。而垂在手臂上的披帛在风中浮动，似触到了他的身上。
师雪妍就算穿着粗布麻衣也盖不了身上那股世家贵女的气韵，但一换上异族服饰，便像是换了身份的贵女，那种奇异又新奇的感觉让岳衡只觉移不开眼。
师雪妍见他久久未动，视线定格在自己身上，心里也猜到他为何呆愣，面色微红，用馕饼遮住他的视线，轻声斥道：“你不饿吗？还吃不吃饭了？”
岳衡从她手中接过馕饼：“谢谢。”
师雪妍：“……”
还真是不客气，要吃不会自己拿啊！
师雪妍再次折返回去又拿了一份，本想坐在阿妲的旁边，但她正与金纳说着话，师雪妍看了一眼四周，回了岳衡身边。
这馕饼有些硬，师雪妍一口咬上去差点将牙崩了。
岳衡正在喝羊汤，见她龇牙咧嘴的样子险些被呛住。
“你不会吃？”
“谁说我不会吃！”
不就是块馕饼么，她将馕饼掰一块下来泡在羊汤里，待软了之后再开始吃。
只是这羊汤没有加过去腥三件套，师雪妍只喝了一口便被腥膻味冲晕了头。
自己这味蕾记忆还停留在现世，她着实喝不下如何腥膻的汤，只得将汤放下，勉强干嚼了几口馕饼，又去取了些葡萄吃下，这才勉强应付了晚餐。
还以为只要不是风餐露宿的野外就能吃顿好的，看来这里的饮食习惯还是与她相差甚远。
有些习惯能改变，有些却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
“吃不惯？”
师雪妍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是自己闹着要出来的，如今这番模样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她以为岳衡多少要嘲讽她两句，谁知他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袋子递给她：“如果夜里饿了，吃这个。”
师雪妍打开袋子，里面竟是一片晒干的肉片，类似现代的肉脯。她拿出一片咬了一口，竟然意外的好吃。
谢过岳衡，她将手中的袋子收了起来，与他商讨起之后的事。
“金纳说到金漠城还需三四日，意思是我们还需穿过前面那片沙漠对吗？”
师雪妍见岳衡的目光掠过人群。不同于对沙漠司空见惯的异族人，他或许觉得前方太过危险，应是在担心之后的行程会不会生出意外。
“现在的季节，不是穿过沙漠，最合适，的时候，但只要，踏上这片，沙漠，就不用怕，柳贺南的人。”
师雪妍明白他的意思。
就连在这片沙漠上讨生活的人都不敢轻易踏足这片沙漠，柳贺南派来的人若是贸然跟着他们进去，怕是会死在里面。
那还算好，至少眼前只用担心一件事，他们能否顺顺利利穿过沙漠。
“阿妲告诉我金纳经验丰富，不会有问题。”
经验丰富并不代表每一次都能平安无事。
师雪妍看着跳动的火苗，眼中像是映出了炽烈的火焰，忽觉一丝不安的情绪渐渐扩散。她抱住自己，将头支在了膝盖上，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圈。
“岳衡，其实你不用陪我去金漠。”
“殿下让我，带你回去。”
“我知道，可等到了金漠自有人带我回淮洛，你真不用跟着我。”师雪妍试图跟他解释：“我是去金漠找人的，殿下应与你说过吧。”
岳衡将头垂下，夺过她手中的树枝，低声道：“至少让我，送你到金漠。”
师雪妍不知为何，她的心竟因这句话暖了一下，有些感动。
想她来金漠的这一路上，岳衡、金纳、阿妲，还有马队里的其他人都对她颇为照顾。他们不为钱也不为别的，只是纯粹的将她当成了朋友。
她认真地看向岳衡，伸手碰了碰他的面具，见他反应极大地往后一缩，急忙解释：“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否则以后回了淮洛走在路上我都认不出你来。我什么都见过，不会怕的。”
岳衡果断地拒绝：“我能认出你，就行。”
这人执拗的性子让她颇为束手无策。
岳衡如此执着在沙漠里都捂着面具，想来是真不愿露脸给他们看，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她将手收了回去，半开玩笑地说：“那如果我没认出你来，你一定要大声叫我。”
岳衡默不作声，师雪妍就当他答应了。
因差马驼的房间有限，上一个马队已占了一大半，他们一行人便只留了年纪大些的人睡在房间里，像她与岳衡这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便在篝火旁的胡毯上席地而睡。
阿妲哄着另一个马队里，被赶出来的小女孩睡。师雪妍不想打扰两人，便选了一个角落独自睡去了。
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原本觉得热不愿意盖绒毯的师雪妍，等到半夜时被冷醒。她摸了摸胳膊，见她下半身是盖着绒毯的，只是一半的胳膊露在外面。
她回忆了许久，明明记得自己睡前没有接阿妲给她的绒毯。
回过头，见岳衡靠在她脚边的石墙上睡着。
她又摸摸身上的绒毯，心道：难道是岳衡帮她盖上的？
她见周围的人都盖着绒毯，便起身想要蹑手蹑脚过去。但她刚一动，忽然听见寂静的黑夜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缓缓侧过头，见一只硕大的沙蝎昂着尾鞭已摆好架势。
被蝎子亲一口是什么下场她当然清楚。下意识想喊叫，却又想起大家都睡了，便捂着嘴一步步往岳衡身边挪，想去拿他藏在腰间的匕首。
谁知她一动，那沙蝎追着她快步跑了过来，师雪妍忙着后退，却被身后突然伸出的手带着往后倒去，只见寒光一闪，岳衡拿着匕首将刚才还神气扬扬的沙蝎穿成了串。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还未从突发状况中缓过神来，而与她同一般心跳的，是身后的人。
岳衡一只手揽过师雪妍，似将她抱在怀中。她的后背紧紧靠着岳衡，他的心跳、他的体温……
一览……无遗……
“没事吧……”
岳衡似乎也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连声调都变了，语气也变了。
“有没有伤到？”
岳衡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上，见她并未因为疼痛而有所异常才放下心来。
但此时的师雪妍已经被轮番的惊吓折腾得大脑死机。
为何岳衡的语气……那么像南凌延月？
岳衡见她半晌不说话，有些着急：“说话。”
师雪妍面色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淡淡道：“我没事。”
岳衡怪自己疏忽了，想不到这驿馆中会有沙蝎，若是自己刚才慢了，不知后果会有多严重。
他将师雪妍往后拖了拖，让她靠着隐没在阴影中的石墙角睡，自己则与她挨着，却隔了一段距离。
“我守着，你睡。”
师雪妍脸又开始微微发烫，这句话像是：我守着你睡。
也太犯规了……
但和陌生男子睡在一处，她到底心中不安。别说蓁胥不在这里，就算没蓁胥她也得避嫌。
她指了指阿妲道：“我去那边睡。”
师雪妍刚站起来，便被岳衡扯住了衣角。
“你在，怕什么？”
“没，我不是怕……”师雪妍试图解释，但她还未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便见身后睡着的几人一面嘴里嘟囔着，一面在翻身。
意识到自己吵到别人了，师雪妍压低了声音对岳衡道：“男女有别。”
岳衡瞥了她一眼：“既然如此，在意礼仪，还偷跑出来？”
好像……是没什么说服力……
师雪妍怕再吵到其他人，只得老老实实睡在角落里，盖上绒毯。
她看了一眼岳衡，将自己身上的绒毯往旁边拉：“你过来些，也盖着吧。”
谁知岳衡抱着手臂闭上眼睛，隔了好一会才从面具下传出一声：“男女有别。”
师雪妍被噎了半晌说不出话，这人还真是“有仇必报”啊！
岳衡原本要睡着了，师雪妍突然开始不老实，手一抬便将身上的绒毯掀开。岳衡无奈，挪过去帮她盖好，师雪妍的身子却突然向着他开始滑落。
最后口中说着“男女有别”的人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又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
岳衡叹了一声，将绒毯盖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正打算入睡，却听师雪妍在梦中嘀咕了一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将头低下。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将自己脸上的面具取下，苦笑一声。
南凌延月吻在了她的发髻上，似哀似叹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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