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青豫屋中的烛火被突然而至的狂风吹灭。
他起身关窗，见空中层叠的云如乌墨似的压向檐角，空气中潮气渐笼，让人燥闷难受。
“主上。”
赵崇站在廊下，他将手中的信笺展开递给言青豫。
言青豫一只手握着笔，另一只手接过信笺扫了一眼，而后突然一声冷笑，将信笺丢回给赵崇。
“主上，此次乃千载难逢之机！”
“谁的千载难逢，是你还是孤衍氏？”言青豫继续写字，语气似裹了潮气，让赵崇呼吸渐缓。
“先弄清你到底应该杀谁再来与我说。”
赵崇当即下跪，垂首道：“某所做一切皆为孤衍氏，绝无私心！“
“好一个绝无私心……”言青豫直起身，将写好的一幅字抛下，落在赵崇脚边。
愚不可及。
赵崇浑身一震，伏在地上，颤声道：“主上！孤衍氏一族已入穷崖绝谷，下临无地，再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啊！”
言青豫看着他，语调冷晦，寒人嚼齿：“我念你一直尽心辅佐才忍你至今。”
“某心中只有北祁复国一事！”赵崇缓缓抬头，他瞋目而起，直视言青豫：“若主上心中不以北祁为重，某只能自作主张，毕竟孤衍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皆系在主上之身，何其之重！主上如今因一个女人，要放弃孤衍氏大业，置族人于万劫不复吗！”
“赵崇！”
轰地一声雷响，却没盖住言青豫的厉喝：“没有我，孤衍氏一族早已埋入黄土，不过一捧黄泉枯骨，何谈复国？”
赵崇再次跪倒在地。
“某自小看着主上长大，早已将主上视为血亲！肺腑之言，情见乎辞！此次是某自作主张劫杀师雪妍，主上疑某包藏祸心，某万死不悔！但此女若不除，主上会因她失了本心，孤衍氏危矣！”
言青豫忽转了语调，冷声质问：“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我也是人，为何不可以喜欢她？复国与情爱为何不能兼得？如若不能得我想要的，光复北祁又有何用？”
赵崇的身后突然落下一位黑衣人，他抽出身侧的长剑，锋芒冷厉。
赵崇心下一冷，知道今日必定不能善终了。
他一心为孤衍氏，为主子，但主子却因一个女人要杀了他！
赵崇怒极反笑，后咬紧齿间，言如利剑：“光复北祁是孤衍氏一族毕生之愿！某身为北祁旧臣，必定竭尽全力颠覆祁国，重塑北祁荣光！”
言青豫曾问过自己，为何一定要杀赵崇。
他忠心耿耿，且一直为孤衍氏筹谋，看着他两鬓的白发，此人可算是穷极一生，只为光复北祁。
可就因他只在乎光复北祁。
赵崇曾对他道，北祁千万亡魂，数百遗孤，难道主上都要弃之不顾吗？
也许正是因为这群旧朝臣子，对于复国二字的理念与他们主子不同，故而言青豫才成了这个“替人为主”的角色。
那人怕极了这群人。
他们疯狂且早已泯灭人性。
言青豫问他：“你也曾为北祁臣子，也曾为民生计，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南禹北泽虎视眈眈，若战事一起，加之内忧外患齐齐而发，届时生灵涂炭。就算祁国倾覆，孤衍氏上位，北祁又焉能安存？南祁、北祁本为一国臣民，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你们便能心安理得将千万生魂弃之不顾？”
言青豫眸色冷厉，杀意顿显：“你们能，我却不能。”
赵崇诧然抬头，脑中随着雷声轰然一响，心中却似塌了一片，再无复起。
“你总觉自己绝顶聪明，实则愚不可及！城防图一事是你透露给谢铎，你本以为能借他之手毁了师家，再反手除去谢铎。可你未曾想到，藏在我房中的城防图是假的。师雪妍识破城防图有假，反倒与谢铎联手对付孤衍氏。如今因你使得流云斋深陷险境，你不思补救反倒让柳贺南劫杀师雪妍，彻底将他暴露在南凌延月面前，却口口声声绝无私心？”
“此为其一。其二，你一直想要杀师雪妍，可她不过是这朝局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你为了她不惜曝露流云斋，不惜废了我置于宿阳郡的柳贺南，不惜倾尽孤衍氏训练的一半影士也要杀了她，促使孤衍氏本就不足的实力削减殆尽，我今日送你这四个字，你应觉当之无愧才对。”
“师雪妍重与不重，某以为不在朝局之中。”赵崇喉间哽涩，直言道：“她在主上与南凌延月心中何其之重！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应当舍去儿女情长！色令智昏，那南凌延月便是前车之鉴呐！”
“如此，你认为不杀师雪妍，北祁便无重复荣光的可能，对么？”
赵崇语气坚定：“我已对影士下了死令，师雪妍非死不可！”
“好。”言青豫语气阴鸷：“你随北祁的万千亡魂，去往黄泉相聚，我亲自送你一程，也不枉费你辅佐我多年之情。”
赵崇身后的黑衣人转动剑刃，锋芒直逼。
赵崇不可置信地缓缓起身，双手死死紧握，痛贯心膂：“主上自幼得某庇护辅佐，某视你为血亲！”
言青豫见赵崇怒不可遏，反倒走近两步，低声道：“连自己主子都分不清，所谓视为血亲，也不过如此……”
“你……”
又是一声巨响，赵崇抽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对着言青豫刺去，身后的长剑却似一阵疾驰而来的狂风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
那黑衣人穿着束身劲装，双眸似刃，将本就紧张的气氛卷入高点，再重重落下。
赵崇的心似被重重一击！
“秦游风！”
就算戴了面具，赵崇还是从身形及周身凛冽的气势认出了此人。
“你别忘了是谁将你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孤衍氏一族皆是你们秦家的恩人！”
“救我的是言青豫，不是孤衍氏。”
秦游风将面具取下扔在地上。
天空中突然落下大雨，淹没了一切肃杀之气，只剩潮润的血腥，湿湿沉沉填满了整个院子。
“为你们杀了多少不该杀之人，恩已还完，如今此举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
此时的情形早已超出赵崇的预料，他看了一眼依旧立于窗前的言青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过了片刻，沉默良久的言青豫回了两个字。
赵崇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怕自己真的听错了，而后突然大笑，似疯魔一般。
言青豫看向秦游风。
秦游风会意，举剑刺向赵崇。赵崇的武功不弱，但面对秦游风也只能接下他十招便倒在血泊之中。
言青豫走到只剩一口气的赵崇身边，叹了一声：“你的主上担不起复国的重任，让我替他接了这担子，如今功将成，他却想要卸磨杀驴。我为孤衍氏一族做了这么多，总不能由着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岂不是白活了两辈子……”
言青豫从他手中拿过匕首刺入他的胸口，算是送了他最后一程。
“主仆一场，总要让你知道自己为何而死，黄泉路上，你很快便能与孤衍氏一族团聚。”
言青豫扔掉匕首，擦了擦脸上的鲜血。
秦游风问他：“为何说两辈子？”
言青豫望了他一眼却没有答，只反问道：“让你穿夜行衣，你为何不穿？”
秦游风淡淡道：“衣服太多，没翻到，这是我衣箱中最为不起眼的一套。”
“嗯……不起眼。”言青豫看着他衣服上的金线道：“一看就是宫里做的衣服，你当赵崇是真的蠢，这都认不出？”
说完又轻“嗤”一声：“公主倒是宠你。”
秦游风不耐与他再说，转身欲走，却被言青豫叫住：“最后一事，帮我杀了南凌延月。”
秦游风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有本事自己杀，我没这本事。”
言青豫挑动唇角，看着秦游风的背影消失在了雨中。
“子杜，躲在那里做什么？
子杜从回廊的拐角处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赵崇，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撑伞，反倒后退两步，远远望着他。
他忽觉自己不认识眼前之人。
他到底，是不是流云斋的先生呢？
不，他原本就不是，自己不是知道么？
他撑着伞一步一挪地向言青豫靠近，避开从赵崇身下流出的血，将伞举到言青豫的头顶。
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你不想知道赵崇为何死？”
“不想。”子杜拿出手帕递给言青豫：“子杜是先生的奴仆，先生不说，我不问，先生愿意说，子杜便听着。”
言青豫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若我不是这流云斋的先生，也不是言青豫呢？”
“先生就是先生，无论先生是谁，子杜都跟着您。”
言青豫擦脸的手一顿，后拿过子杜手中的伞：“传信给金漠的人，杀了南凌延月，不容有失，否则我便让他们永埋黄沙之下。”
这天还不到凉的时候，子杜却已开始有了冷意。
“是。”
“至于师雪妍……”言青豫叹了一声，似有些无奈，对子杜道：“取了赵崇的信物交给影士。”
这是要留她一命。
子杜不敢置喙半句，毕竟“前车之鉴”就倒在脚下。
他低头应下，将伞留给了言青豫，独自离开。
言青豫站在雨中，抬起伞延，望着檐下织起的雨帘。他学着师雪妍的样子伸出手接下，后放入口中。
甜的。
师雪妍笑着跟他说，古代真好，雨水都是甜的。
可他为何只觉一股消散不尽的血腥味呢？
“穿过哭沙，才算到了金漠！”阿妲骑在骆驼上，对师雪妍指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沙漠道。
“哭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师雪妍将面上的纱巾往上拢，避免扬起的沙尘钻入口鼻。虽然在现世中对沙漠并不陌生，也看了几期“沙漠求生”的纪录片，但当自己真正踏入沙漠时，才生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
水是带足的，馕饼也不愁，加之有经验丰富的领队在，众人也算放松，每人的脸上虽带着疲惫，一路上也都有说有笑。
师雪妍则与阿妲一起学金漠本地的语言。
“美人。”阿妲指指师雪妍道。
师雪妍笑弯了眼，抬手指了指阿妲，学道：“美……人……”
“朋友。”阿妲又指指师雪妍与岳衡，重复道：“朋友。”
“朋……友……”这句师雪妍学得很快：“阿妲……是……朋友……”
阿妲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金纳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小姑娘，回头见岳衡也向后看去，笑道：“阿妲喜欢她。”
岳衡道：“她朋友不多，阿妲的真心，她很珍惜。”
金纳疑道：“如此漂亮的姑娘，为何朋友不多？”
漂亮？
是啊。
这姑娘明媚如五月正盛开的花，有一股子欢脱的明媚，总让人移不开眼。
可这性子……
“你也喜欢她。”金纳说的直白，骑在骆驼上的岳衡咳了一声。
“你们这些汉子，喜欢就是喜欢，藏着姑娘不知，错过了就遗憾了。”
金纳不明白这些汉人，为何喜欢一个人还扭扭捏捏，直说不就好了！
“她有喜欢的人了。”
良久之后，骆驼上的岳衡望向天边。
夕阳坠地，落日熔金。
赤橙的霞光拖拽着最后一片耀眼的熔毯，滑向与沙漠相接的金河中，转瞬又亮起点点星光，成了沙漠人的被。
这是大漠独有的景色。
金纳找了一处断壁，带着人进去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危险后才将驼队带了进来。
金纳将人分了三队，安营扎寨一队，生火备食一队，看护驼队物资一队。
师雪妍自知做不了其他，便跟着阿妲一同准备饭食。馕饼要放入火堆旁的沙地中烤热，师雪妍看了一眼阿妲端来的风干羊肉、羊腿，拿出小刀帮她切成片，又丢入锅中煮。
肉不多，金纳给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轮到自己时却只舀了几勺汤。
师雪妍将自己的递给他，怕他拒绝，连忙说：“我不爱吃肉。”
其实不是不爱，是吃不惯没去过腥膻味的羊肉。
金纳也不跟她客气，端过来就着馕饼吃了。回过头见师雪妍将馕饼泡在汤里，等馕饼软了才小口吃，只吃了小半块馕饼就饱了，拿了几粒葡萄干含在口中。
金纳又拿了半块馕饼递给一旁的岳衡：“你的姑娘吃得太少，太瘦。”
岳衡纠正了他许多次，师雪妍不是“他的姑娘”，现下也懒得再解释一番了。
他拿着馕饼走到师雪妍的面前递给她：“金纳给的，他说你吃的，太少。”
师雪妍连忙摆手：“我吃这些够了。”
“不多吃，没力气。”岳衡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的东西，递给她。
师雪妍有些诧异，这东西颜色微黄，加了坚果和蜜饯，闻起来有浓浓的奶味。她掰下一块放入口中，味道很甜，竟意外的好吃。
“哪里来的？”师雪妍边吃边问他。
“走之前在驿馆买的。”
师雪妍挑眉：“给我买的？”
“我怕自己吃不惯这里的东西，给自己买的。”岳衡淡淡回道。
这嘴还真是硬。
师雪妍笑笑，没再逼他，只吃了几小块边递还给他：“你也吃点。”
岳衡拿了一块吃下，蹙了蹙眉，又递还给师雪妍：“太甜了。”
这不是你自己买的么……
师雪妍又拿了几块塞入口中，意犹未尽地重新包好收了起来：“留点给阿妲。”
岳衡看着在篝火面前跳舞的阿妲突然问道：“为何独自，出来？”
师雪妍笑了一下，随即缓缓道：“因为我想看看淮安王为祁国守了五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岳衡愣住，好半晌没说话。
师雪妍侧头望他，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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