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当亚历克谢·伊万诺夫裹紧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踏过克列姆林宫广场旁结冰的水洼时,他感到脚踝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这绳子不是麻的,也不是尼龙的,它滑腻、温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仿佛刚从活物身上剥下来的筋腱。每次抬脚,它都往回拽,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的靴子在冰面上打滑。亚历克谢知道,这是从下诺夫哥罗德老家一路跟来的“橡皮筋”——他父亲彼得·伊万诺夫和母亲安娜·伊万诺娃亲手系在他骨头上的东西。
他刚在喀山的机械厂熬过一个通宵。厂里那台苏联时代的老古董车床又卡了壳,油污糊住了齿轮,工长瓦西里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伊万诺夫!你爹当年在集体农庄修拖拉机,那才叫手艺人!你呢?连个螺丝都拧不正!”这话像冰锥扎进亚历克谢的耳膜。他爹彼得确实修过拖拉机——在六十年代的集体农庄,那时连伏特加瓶子都得按计划分配。可现在是八十年代末,电子表在黑市上泛滥成灾,而瓦西里还指望他用锤子敲出精密零件?亚历克谢没辩解。辩解是徒劳的,就像试图用渔网去兜住伏尔加河的雾气。他只默默把扳手塞回工具箱,金属相撞的声响在空旷的车间里荡出回音,像某种不祥的丧钟。
回到诺夫哥罗德的公寓时,已是深夜。门廊的煤油灯昏黄欲睡,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煤灰。亚历克谢刚掏出钥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母亲安娜站在门内,裹着褪色的格子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煮得发黑的土豆。她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吓人,像两粒泡在盐水里的黑豆。
“亚历克谢,”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冰层下蠕动的水,“你又去喀山了?不该去的。瓦西里同志昨天来电话,说你心不在焉。工厂是铁饭碗,丢不得。”她侧身让开,亚历克谢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菜味,混着陈年烟草的焦糊气——这是伊万诺夫家的“家的味道”,二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客厅里,父亲彼得正坐在圣像壁下的旧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真理报》。报纸的边角卷了毛,上面印着勃列日涅夫僵硬的笑脸。彼得没抬头,只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报纸第三版:“看这里,亚历克谢。‘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幻想’。喀山那个破厂子,能养活你一辈子。你爷爷在斯大林格勒前线,靠的就是这股子稳当劲儿。”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五十年代在集体农庄挖土豆留下的勋章。
亚历克谢想说,喀山的厂子下周就要私有化了,工人们在传票上签名,像签自己的死刑令。他想说,他攒了点钱,想和同学谢尔盖开个修表铺子,电子表坏了,总得有人修。可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干咳。安娜已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罗宋汤,汤面上浮着可疑的油花。“喝吧,”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力道大得刮疼了他的掌心,“汤能暖身子,也能暖脑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等分到房子再说。婚事得找瓦西里同志介绍,他侄女在邮局工作,根正苗红。”
窗外,风卷起雪粒,抽打着结冰的窗户。亚历克谢低头喝汤,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暖不了骨头缝里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大西洋月刊上读到的那段话——社会经济的梯子,脚踝上的橡皮筋。他的橡皮筋另一头,死死捆在下诺夫哥罗德那间漏风的农舍上。父母站在梯子的最底层,用他们对集体农庄的记忆、对斯大林时代的敬畏,把他往下拽。如果他们站在高处,这橡皮筋或许能兜住他的坠落。可他们不是。他们只是用“为你好”的镰刀,一遍遍收割他本该生长的枝桠。
“安娜,”彼得突然放下报纸,声音低沉得像地窖里的回响,“把圣像擦一擦。明天是圣尼古拉节,得供上蜡烛。”安娜立刻放下汤碗,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绒布。亚历克谢看着母亲跪在圣像前,用布小心擦拭镀金的圣徒面孔。烛光摇曳,圣尼古拉的蓝眼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竟像活物般转动了一下。亚历克谢眨了眨眼——是错觉吧?可当他再看时,圣像壁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矮小,佝偻,像他死去的祖父。他猛地转头,客厅里只有彼得抽烟的侧影,烟雾缭绕中,那影子又消失了。
“怎么了?”安娜回头,绒布停在半空。
“没……没什么。”亚历克谢放下汤碗,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脆响。他感到脚踝上的橡皮筋猛地一紧,勒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这感觉越来越频繁了。自从上个月他偷偷填了修表铺子的申请表,橡皮筋就像活过来似的,夜里会勒进他的皮肉,留下紫红色的印痕,像被铁丝捆过。医生说那是神经痛,可亚历克谢知道不是。那是时代的断层在啃噬他的骨头——父辈的经验曾是金科玉律,可当社会像脱缰的雪橇冲下陡坡,那些经验就成了捆住手脚的绳索。彼得和安娜不懂:小农社会的“人情”在契约社会里一文不值;终身雇佣制终结了,包分配的大学成了笑话;连“三胎”政策都从罪过变成了勋章。可他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尺子,丈量八十年代的深渊。
“亚历克谢,”彼得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沙哑得像磨刀石,“睡吧。明天早班,别迟到了。”他递来一杯伏特加,劣质的,混着木屑的味道。“喝了,暖暖身子。”亚历克谢接过杯子,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烧不化胸口的冰。他走向自己那间十平米的卧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圣像的烛光。黑暗中,他摸到脚踝——橡皮筋又勒紧了,皮肤下传来细微的“咯咯”声,像老鼠在啃骨头。
他蜷在冰冷的床铺上,试图入睡。可刚闭眼,耳边就响起窸窣声。不是老鼠。是低语,从墙缝里钻出来,带着下诺夫哥罗德黑土的腥气。
“……修表?胡闹!拖拉机才是正经手艺……”
“……邮局的姑娘多好,瓦西里同志介绍的……”
是彼得和安娜的声音,却比活人更清晰,更冷。亚历克谢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衬衫。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墙角。那里站着两个影子——彼得的影子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安娜的影子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灯焰是幽绿色的。影子没有脸,只有空洞的轮廓,却死死“盯”着他。亚历克谢想喊,喉咙却像被橡皮筋勒住,发不出声。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他的脚踝。月光下,那根无形的橡皮筋竟泛着微光,像一条活蛇缠在骨头上。
“你跑不掉的……”影子低语,声音重叠成一片,“我们是你的根……”
亚历克谢用尽力气踢向影子。脚穿了过去,却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橡皮筋骤然收紧,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床沿。再抬头时,影子消失了。只有月光冷冷地照着空荡荡的墙角。他喘着粗气,摸到脚踝——皮肤完好,可勒痕的灼痛感还在。这不是梦。橡皮筋的束缚,已从隐喻变成了鬼魅的实体。
第二天清晨,亚历克谢顶着黑眼圈去工厂。雪下得更大了,伏尔加河的雾气裹着冰碴,抽在脸上像鞭子。他走过诺夫哥罗德的石桥,桥下是浑浊的河水,浮着几块肮脏的浮冰。突然,脚踝一紧!橡皮筋猛地回弹,他整个人向前扑倒,脸差点撞上结冰的桥栏。他挣扎着爬起,靴子陷在雪里。抬头时,桥栏边站着个老妇人,裹着褪色的头巾,手里拎着个柳条筐。是安娜的影子!她没回头,只把筐里的东西——几颗发霉的土豆——轻轻抛进河里。土豆沉入黑水,水面竟泛起一圈绿光。
“妈……”亚历克谢嘶哑地喊。
老妇人缓缓转身。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阴影。她抬起手,指向喀山的方向。亚历克谢想逃,橡皮筋却把他钉在原地。老妇人消失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像被拖拉机碾过的泥路。
工厂里,瓦西里醉得更厉害了。他拍着亚历克谢的肩,唾沫星子飞溅:“伊万诺夫!听说你想开修表铺?荒唐!你爹要是知道,非得从坟里爬出来抽你!”亚历克谢没反驳。他盯着车床上的金属屑,忽然发现它们在跳动,聚成一行小字:“回家吧,亚历克谢。”他慌忙用手抹掉,可金属屑又聚拢起来,这次是彼得的声音,从车床的轰鸣里钻出来:“拖拉机……拖拉机才是正经……”
午休时,他逃到工厂后院的雪地里。寒风像刀子刮着脸,他却感到一丝虚假的自由。他掏出兜里的修表铺申请表——谢尔盖今早刚塞给他的。纸是皱的,边角被汗浸湿了。他盯着“经营范围”那一栏,手在发抖。就在这时,脚踝上的橡皮筋“嘣”地一响!力道大得让他跪倒在雪地里。抬头,雪幕中浮现出一堵墙——不是砖石,是无数张泛黄的照片:彼得在集体农庄扶犁的侧影,安娜抱着婴儿(那是他)站在土屋前,瓦西里和邮局姑娘的合影……照片像墓碑般矗立,组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照片里的彼得突然转过头,咧开嘴,露出被伏特加泡烂的牙:“梯子?什么梯子!根扎在土里才稳当!”
亚历克谢用冻僵的手指撕扯照片。可每撕一张,就有新的照片从雪地里冒出来,越积越高。安娜的声音从照片堆里渗出:“修表?电子表坏了就扔!我们那会儿,一块表戴三十年……”橡皮筋勒进骨头,他感到自己的脚踝正在融化,变成黑土地里一截朽木。他尖叫起来,声音却被风雪吞没。直到谢尔盖冲过来摇晃他的肩膀,他才跌回现实。雪地里空空如也,只有他跪出的两个深坑。
“你疯了?”谢尔盖把他拽回车间,塞给他一杯热茶,“瓦西里说要开除你!就为那张破申请表?”
亚历克谢捧着茶杯,热气熏红了眼睛。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橡皮筋的束缚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认知的鸿沟——父母把子女视为生命的延伸,而非独立的人。在集体农庄的慢时光里,这或许无害。可当社会变成脱缰的雪橇,这“延伸”就成了绞索。他必须割断它,哪怕割断的是自己的血脉。
当晚,他收拾了一个小包,只带了工具和申请表。彼得和安娜在客厅看《列宁格勒新闻》,电视雪花屏映着他们呆滞的脸。亚历克谢走到门边,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
“去哪?”彼得没回头,声音像冻住的河。
“喀山。”亚历克谢说,声音出奇地稳,“谢尔盖的修表铺,我……要去帮忙。”
安娜猛地站起,围裙带子绷断了。“帮忙?胡说!瓦西里同志说工厂要提拔你!”
“提拔?明天就私有化了!”亚历克谢转身,第一次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们知道私有化吗?知道电子表吗?知道为什么邮局姑娘不嫁给我?因为她要的是外汇券,不是集体农庄的土豆!”
彼得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抓起茶杯砸过来。瓷片擦过亚历克谢的耳朵,血滴在地板上。“叛徒!你爷爷在前线……”
“爷爷在前线,不是为了让我修一辈子拖拉机!”亚历克谢吼出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脚踝上的橡皮筋骤然绷紧,剧痛让他弯下腰。可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拉开门,冲进风雪里。
雪夜的诺夫哥罗德像个巨大的坟场。亚历克谢跌跌撞撞跑向火车站,橡皮筋像钢丝般勒进血肉。每跑一步,耳边就炸开父母的鬼语:“……根在土里……”“……叛徒……”路灯的光晕里,影子扭曲成农庄的谷仓、集体食堂的烟囱。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彼得扛着镰刀、安娜提着绿焰煤油灯追来。终于,他扑进火车站冰冷的大厅,买了一张去喀山的末班车票。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煤油炉微弱的光。他瘫在座位上,脚踝的勒痕渗出血,染红了袜子。窗外,诺夫哥罗德的灯火迅速后退,像一群不肯闭上的眼睛。
喀山在伏尔加河的另一岸。当亚历克谢踏上月台时,晨光正刺破河雾。城市比诺夫哥罗德喧嚣得多——黑市商贩在兜售日本收音机,年轻人穿着牛仔裤晃荡,连空气里都飘着自由市场的铜臭。他深吸一口气,橡皮筋的拉力似乎弱了些。谢尔盖在出站口等他,拍着他肩膀大笑:“欢迎来到新世界!铺子在红街,就等你了!”
红街的修表铺子藏在老市场后面。推开门,铜钟的滴答声像潮水般涌来。墙上挂满拆开的怀表、电子表,工作台上散落着镊子和放大镜。谢尔盖塞给他一把螺丝刀:“试试这个西铁城,客人说走时不准。”亚历克谢接过表,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颤抖。他调整游丝,拧紧螺丝——动作生涩,却无比专注。当表针重新走动时,一种久违的平静漫过心头。橡皮筋还在,但拉力轻了,像被河水泡软的麻绳。
他在喀山租了间小屋,离铺子几步远。第一夜,他睡得深沉,没听见鬼语。可第二天清晨,他被一股酸菜味呛醒。枕边放着一盘煮土豆,皮都没削干净。亚历克谢冲出屋子,小巷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两行湿脚印,直通向伏尔加河。他追到河边,脚印消失在结冰的水面。低头,脚踝的勒痕又深了,渗着血。
恐惧像藤蔓缠住心脏。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当他在铺子里修理一块苏联老怀表时,齿轮突然卡住,发出尖锐的“咯咯”声。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变形——皮肤变粗糙,指甲缝嵌进黑泥,像彼得的手!他惊叫着甩开怀表,可手指的幻觉持续了整整一天。晚上,他锁紧门窗,却听见屋顶传来“咚咚”声。爬上去看,积雪覆盖的瓦片上,印着一双赤脚的脚印——安娜的,小而扭曲,从烟囱一直延伸到屋檐。
“你跑不掉的……”风里飘来低语。
亚历克谢蜷在墙角,用工具刀抵住脚踝,想割断那根橡皮筋。刀尖刺进皮肤,血涌出来,可橡皮筋纹丝不动。它已长进他的骨头,成了血脉的一部分。绝望中,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的小说——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荒诞。或许,这橡皮筋的鬼魅,正是时代断层的化身?父辈的经验曾是金桥,如今却成了绞索。他们不是恶鬼,只是被冻土封印的魂灵,用“为你好”的镰刀,一遍遍收割儿子本该生长的春天。
一周后,亚历克谢接到谢尔盖的电话,声音发抖:“亚历克谢……铺子……铺子出事了!”他冲回红街,老市场已乱成一团。人群围在铺子门口,指指点点。推开店门,他僵住了。
铺子里,时间倒流了。
墙上挂满的电子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农庄的旧挂历,画着拖拉机手灿烂的笑脸。工作台变成了木犁,犁尖沾着新鲜的黑土。谢尔盖跪在角落,浑身发抖,面前站着彼得和安娜的鬼影。彼得扛着镰刀,安娜提着绿焰煤油灯。灯焰摇曳中,安娜正把一袋土豆塞进谢尔盖怀里。
“……根扎在土里才稳当……”安娜的声音像冰碴摩擦。
谢尔盖看见亚历克谢,哭喊起来:“他们……他们说修表是罪过!要我回工厂……”
亚历克谢拔出工具刀冲过去。刀穿过安娜的鬼影,却砍在犁上,火星四溅。彼得的鬼影转过身,没有脸,只有黑洞洞的嘴:“叛徒?这里没有叛徒,只有根。”他挥动镰刀,刀刃竟割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亚历克谢感到脚踝的橡皮筋被猛地一扯,整个人飞出去,撞翻了木犁。黑土撒了一地,竟在地板上长出绿苗——短短几秒,铺子变成了微型农庄,土豆藤蔓缠住他的脚踝。
“看!”彼得的鬼影指向藤蔓,“这才是正经活计!”
亚历克谢挣扎着,藤蔓越缠越紧。谢尔盖想帮忙,却被安娜的煤油灯照住,动弹不得。绿焰中,谢尔盖的影子开始扭曲,变成扛麻袋的工人。亚历克谢知道,如果藤蔓长进谢尔盖的骨头,他也会变成另一个“根”的囚徒。他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画了个粗糙的十字——不是圣像的十字,是布尔加科夫笔下那种荒诞的、对抗荒诞的符号。
“不是根!”他嘶吼,声音盖过藤蔓的窸窣,“是断层!你们的经验……过时了!”
彼得的鬼影晃了一下。镰刀停在半空。
“五十年代能指导八十年代?”亚历克谢继续吼,血从嘴角流下,“拖拉机修得好,就能修电子表?集体农庄的‘人情’,能换外汇券?你们不是为我好——是把我的命,钉在你们的棺材板上!”
安娜的煤油灯突然熄灭。鬼影发出一声尖啸,像冻土开裂。藤蔓枯萎了,露出底下真实的地板。谢尔盖瘫倒在地,影子恢复正常。彼得和安娜的鬼影在消散前,最后转过身。这一次,亚历克谢看清了——他们没有脸,只有两片空白,像被时代抹去的旧照片。
“根……”安娜的残音飘散,“……断了……”
鬼影消失了。铺子里,电子表的滴答声重新响起。谢尔盖爬起来,脸色惨白:“它们……它们还会回来吗?”
亚历克谢摸着脚踝,勒痕还在,但橡皮筋的拉力轻了,像一根松弛的旧皮筋。“会的,”他喘着气,“只要断层还在……”
他以为自由了。可当晚,小屋的煤油灯突然变成绿焰。安娜的声音在墙里回荡:“……修表铺子?瓦西里同志说要查封……”亚历克谢砸碎灯泡,黑暗中,橡皮筋却勒得更紧。他明白:鬼魅不会消失,因为断层是活着的伤口。父母的爱是真实的,可当它变成橡皮筋,托举与束缚就只在一念之间——他们站在梯子底层,向上拉是徒劳,向下拽却轻而易举。
他决定回下诺夫哥罗德。不是投降,是清算。必须找到橡皮筋的源头,在断层最深的地方割断它。
下诺夫哥罗德的农庄在伏尔加河支流旁,离诺夫哥罗德城一百公里。雪橇碾过冻土,车辙像伤疤。亚历克谢坐在老农的雪橇上,风像刀子割脸。远处,农庄的土屋蜷缩在雪地里,烟囱冒着稀薄的烟。彼得和安娜就住在那里,守着集体农庄解体后剩下的半亩薄田。
农庄比记忆中更破败。土屋的木墙裂着缝,像老人干裂的嘴唇。亚历克谢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看见彼得正用镰刀砍冻土,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安娜在屋檐下搓麻绳,手指冻得发紫。他们抬头看见亚历克谢,没有惊讶,只有麻木的平静。
“回来了?”彼得扔下镰刀,声音像冻住的河,“土里能长出金子。”
亚历克谢没进屋。他站在院子中央的雪地里,脚踝的橡皮筋绷得发烫。“我要割断它。”他说。
安娜停下搓麻绳,麻线从指间滑落。“割什么?”
“橡皮筋。捆在我脚踝上的。”亚历克谢指向自己的腿,“你们捆的。以为是为我好,其实是断层——你们的经验,过时了。”
彼得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弯腰捡起镰刀,刀刃映着雪光。“过时?你爷爷用这把刀……”
“爷爷用刀,不是为了让我也拿刀!”亚历克谢打断他,“时代变了!终身雇佣制没了,包分配没了,连‘三胎’都从罪过变成勋章了!你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尺子量八十年代的深渊!”
安娜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掐住他脖子:“你得有根!”
亚历克谢没躲。橡皮筋勒进骨头,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可这一次,他看清了真相:束缚他们的不是爱,是恐惧。父辈恐惧变化,于是把子女绑在熟悉的坟墓里。他掰开安娜的手,声音轻得像雪落:“妈,根不是捆住脚的东西。是长在心里的……能让你站稳,也能让你走远。”
他转身走向农庄边缘的旧教堂。那是东正教废弃的小礼拜堂,木头被风雨蛀空了,圣像壁只剩灰烬。彼得和安娜跟在后面,没说话。雪地上,三行脚印并排延伸,像三条绞在一起的绳子。
教堂里,寒气刺骨。亚历克谢跪在焦黑的圣像前,摸出工具刀。刀刃映着月光,冷得像冰。他卷起裤管,露出脚踝——橡皮筋在皮肤下凸起,像一条青黑色的活蛇。彼得和安娜站在门口,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缠在柱子上。
“割吧。”彼得的声音沙哑,“看看根断了,你还能不能走路。”
亚历克谢闭上眼。不是为恐惧,是为清醒。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的魔鬼:真相往往藏在荒诞的镜子里。父母的爱是真的,可当它变成橡皮筋,就扭曲了。健康的亲子关系需要“仕途距离”——不是审判父母,是重构自我认知。角色的权利,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刀尖抵上橡皮筋。它滚烫,带着活物的脉动。
“等等!”安娜突然冲过来,跪在他身边。她没碰刀,只是颤抖的手指向圣像壁后的角落。那里,月光照出一团模糊的东西——半截腐烂的皮筋,一端系着块生锈的犁铧,另一端……系着彼得和安娜的脚踝!皮筋早已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像被野兽啃过。
亚历克谢愣住了。彼得苦笑:“五十年代……集体农庄分犁铧。队长说,‘捆住脚,根才稳’。”他扯了扯自己脚踝上的断皮筋,“后来……它断了。可我们忘了松开。”
真相像闪电劈开迷雾。橡皮筋从来不是单向的!父母也被自己的“橡皮筋”捆着——捆在集体农庄的冻土里,捆在过时的经验里。他们干涉子女,是因为自己从未真正“割断”。断层是代际的瘟疫,父母是第一批病人,却把病菌传给儿子。
亚历克谢的刀垂下来。他轻轻握住安娜枯瘦的手:“妈,你们的皮筋……断了。可你们没松手。”
安娜的眼泪砸在雪地上,瞬间结冰。彼得转过身,肩膀剧烈抖动。月光下,他们脚踝上的断皮筋在风中飘荡,像两条死去的蛇。
亚历克谢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橡皮筋。这一次,他没用刀。他双手抓住它,像扯断一根旧麻绳。没有剧痛,只有一声微弱的“嘣”,像冻土开裂。皮筋断了,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教堂的寒气里。
他迈出教堂。雪停了,月光照亮伏尔加河支流。冰面下,黑水在流动。脚踝轻了,可大地依然寒冷。他回头,彼得和安娜还跪在教堂里,影子缩成小小一团。没有鬼语,没有影子。只有风雪中,真实的沉默。
回到诺夫哥罗德,亚历克谢重开了修表铺。谢尔盖成了合伙人。生意不好不坏,电子表总坏,但总有人来修。有时深夜,他还会感到脚踝一紧——橡皮筋的幻痛。他知道,断层不会消失。时代的雪橇还在冲下陡坡,把旧经验碾成齑粉。可现在,当彼得打来电话唠叨“拖拉机才是正经”,亚历克谢会说:“爸,修表铺子今天修好三块表。”当安娜问“邮局姑娘怎么样”,他会笑:“妈,我买了新工具。”电话挂断,橡皮筋的拉力轻得像一阵风。
一个雪夜,他独自在铺子工作。铜钟的滴答声填满房间。窗外,诺夫哥罗德的灯火在雾中晕开,像一群不肯闭上的眼睛。他摸了摸脚踝,那里只有一道淡白的疤痕,像雪地里融化的水痕。
“根断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很轻,“可树还能长。”
话音未落,煤油灯突然泛起绿光。亚历克谢没抬头。他继续拧紧一颗微小的螺丝,动作沉稳。绿光摇曳中,彼得和安娜的影子在墙上一闪而过——没有镰刀,没有煤油灯,只有两个模糊的轮廓,静静看着他工作。然后,影子消散了,灯焰恢复了正常的黄色。
亚历克谢放下螺丝刀,走到窗边。雪又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石板路。远处,伏尔加河的雾气在流动,裹挟着冰碴,奔向看不见的远方。脚踝上,那根橡皮筋的幻痛又来了,很轻,像一句遥远的叮咛。
他忽然笑了。这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提醒他来自何处,却不必死于何处。他转身回到工作台,铜钟的滴答声里,时间正一格格向前走。
喜欢罗刹国鬼故事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罗刹国鬼故事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