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苏南风终得脱狱归家。
梳洗已毕,他端坐案前,望着满桌温热饭菜,竟不顾体面地狼吞虎咽起来。
白氏坐于一旁,见儿子浑身是伤、瘦骨嶙峋的模样,心疼得眼泪直掉,止也止不住。
詹氏亦红了眼眶,拿手帕拭着泪,柔声劝道:“老爷慢些吃,莫要噎着。” 说罢,亲手斟了杯温茶,轻轻推至他手边。
待吃饱喝足,苏南风方放下碗筷,长长舒了口气,眉宇间尽是释然,喟叹道:“还是家中安稳自在。”
白氏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疑虑,轻声问道:“我儿,到底出了何事?”
苏南风闻言,脸上笑意渐敛,只剩一抹苦涩,缓缓道:“母亲有所不知,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从前儿子总以为,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得保无虞。可入了这京华之地,才知权势二字有多厉害 —— 它要你有罪,你即便无罪也百口莫辩;它要你无罪,纵有千般过错亦可一笔勾销。”
詹氏抽泣道:“管它变不变天,好在老爷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幸事。”
苏南风轻叹一声,缓缓道:“天字号大牢内有两间小牢房,左间囚着戚达 —— 此人乃是教会头目,曾率逍遥会众人,害了荆州高知县满门九口,劫走金银珠宝。又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接连劫掠了好几家商贾富户。
右间牢房则锁着个布衣汉子,正是郑维。他本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却因一脚踢死了邻居付老三本就爱寻衅滋事的恶犬,竟闹出了人命官司。
那付老三原是街头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终日与狐朋狗友混迹酒肆,醉生梦死。那日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撞见爱犬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顿时勃然大怒。问明是郑维所为后,他竟借着酒劲,抄起灶上的菜刀,骂骂咧咧地闯去了郑家,指着郑维的鼻子逼要天价赔狗钱,言语污秽不堪,句句皆是威胁。”
詹氏见他说话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忙斟了杯温水递上。
苏南风一饮而尽,续道:“郑维的妻儿吓得躲在屋内直哭。郑维硬着胆子与付老三理论,可那付老三不依不饶,一直往屋里闯。他翻箱倒柜没找到银子,便打砸家具,更要去拉扯郑维的妻子。混乱中两人扭打起来,那把菜刀竟误砍中了付老三脖颈,人当场就没了气。
因都杀了人,戚达与郑维,便都成了要犯。”
白氏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追问道:“你与那戚达素无交情,怎会落得个‘私放要犯’的罪名?”
苏南风神色沉了沉,道:“郑维被捉拿归案后,刑部曾派人前去核查。众多邻居都作证,郑维本是老实本分之人,平日里靠卖菜打柴糊口。那付老三常欺凌他,更曾多次趁他不在调戏他的妻子。当日夜里,确是付老三提刀闯入郑家寻衅,郑维为护妻儿,才失手伤了人命。”
“既是正当防卫,便算不得死罪。刑部本已拟定核销案情,只待薛尚书签字盖印后就可放郑维归家。谁知当夜,狱卒禀报天字号牢中,戚达所囚那间的墙面,有两块砖石松动。龚侍郎当即下令,将他二人互换了牢房。”
苏南风话音一顿,脸上添了几分怅然,“此事我全不知情,也无人前来告知。自我入刑部后,平日里多随顾千晟当差。他是薛尚书的心腹,我既由薛尚书引荐入署,他待我倒也还算客气。”
偏那两日,顾千晟又奉命前往湖州公干,薛尚书腿疾复发,刑部诸事暂由龚侍郎统筹。后来他唤我前去,只说郑维的案子已然了结,可即刻放归。我未曾细想,便随狱卒一同前往天字号牢房,对狱卒道:‘奉龚侍郎令,释放右间囚者出狱。’”
苏南风攥紧了拳头,语气里满是难掩的懊悔与愤懑:“狱卒听了我的吩咐,当即去提牢官处核验文书、领取钥匙。我只在牢外等候,未曾近身细察 —— 他二人入狱皆逾三月,俱是蓬头散发,脸上积着厚厚的污垢,眉眼都被遮得模糊难辨。
加之二人身型相近,我一时失了审慎,竟未细辨。只当笼中出来的便是郑维,便让他在出狱登记册上签字画押。那囚人低眉顺眼,称不会写字,我未曾多想,就只让他画了押,便挥手让狱卒放行。”
说到此处,苏南风咬牙道:“可谁知,我回署房不到一个时辰,龚侍郎便带着人赶来,厉声质问我为何私放戚达!我那时才知晓,他早已下令将两人互换牢房!我争辩说释放的是右间囚者,龚侍郎却拿出换牢文书,道我‘玩忽职守,错认囚人’—— 那文书上写着互换牢房的时日,恰是他告知我放人的前一日!”
白氏猛的一拍桌案,怒道:“这、这分明是有人算计你!”
苏南风眼底满是自嘲与无奈:“那换牢的文书,确实是张贴出来了,就混在其他牢房的公务文书堆里。人家辩解‘早已张贴公示’,我竟无从反驳 —— 终究是我自己疏忽,未曾仔细去看,才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詹氏眉头紧蹙,满脸疑惑道:“即便如此,也该按玩忽职守论罪,至多贬官罚俸,怎就突然判了死罪,还打入天牢?”
苏南风将手中茶杯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声音冰冷:“起初龚侍郎审问时,也只说我是玩忽职守,并未提及重罚一事。可谁知审到一半,突然有人递了封信到刑部大堂,信封里竟夹着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封面写着‘苏南风亲启’,落款赫然是戚达!”
白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颤声道:“这、这分明是栽赃!戚达刚逃出去,怎会即刻送银票来?这是要坐实你‘通匪’的罪名啊!”
“有了这封信和银票,我是百口莫辩!” 苏南风喉头哽咽,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谁都会信,我是收了戚达的重金,故意私放他逃脱。没人会信我毫不知情,‘通匪纳贿’的铁证就摆在眼前,这罪名比‘玩忽职守’重上千倍万倍,足以定我死罪!”
他深吸一口气,胸腹间似有沉郁难舒,眼底翻涌着无尽悲凉:“后来龚侍郎便将信与银票一并呈给了薛尚书。据送信之人所言,薛尚书看清其中原委,当场气血逆涌,中风倒地。
薛尚书一病,龚侍郎径直将案卷递至御前。皇上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将我打入天牢,命大理寺与刑部联合会审。那封信与银票,恰似钉死罪名的铁钉子,大理寺卿甘大人仅凭此物,便一口咬定我与逍遥会早有勾连,执意要定我通敌叛国的死罪。”
“会审之时,我一遍遍辩解,言明自己对换牢之事全不知情,那万两银票更是从未沾过我的手。可甘大人只盯着眼前‘铁证’,压根不听我半分分说。刑部龚侍郎也称,换牢文书早已张贴公示,是我自己疏忽渎职,如今又有通匪实据,罪责难逃。”
苏南风眸中光亮渐渐黯淡,满是绝望之色:“狱中那些时日,我日日受审,受尽苦楚,只求能得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因牵扯到逆党朝中无人敢为我执言。我本以为,自己此番定要殒命天牢。
三日前,甘大人告知我戚达同伙已然捉拿归案,经多番审讯,那厮供认是故意栽赃陷害,并未曾贿赂于我。他们就是要故意搅浑朝堂,引得君臣猜忌、朝野动荡,令圣上对朝臣心生疑虑,他们便好从中渔利,扩张势力。
甘大人将实情禀明皇上,皇上得知真相后,当即下旨赦免我的死罪,准我出狱归家。念及我无辜受苦,并未革去我的官职,让我仍在礼部任郎中一职。”
白氏泪水簌簌滚落,沾湿了衣襟,抬手抚上苏南风的脸颊,指尖带着微凉的颤意,语声哽咽:“我儿此番受苦了!只要你能平安归来,阖家团聚,那乌纱帽做不做又有何妨?保全性命才是头等大事。”
苏南风一声长叹,眸中尽是怅然:“生死祸福,全在甘大人一念之间。世事如棋,权势为秤,寻常人家的祸福荣辱,不过是上位者抬手之间的权衡取舍罢了。纵有千般算计、万般谋划,终究难敌权势一语定夺。”
他话锋一转,冷笑道:“若甘家当真还依附于薛家,我断断不会受此牢狱之灾。此案移交大理寺之时,我还心存侥幸,只要他彻查真相,便可还我清白。可甘松涛倒好,竟是不查不问,直接便定了我的罪。这说明什么?”
“这分明是说,甘家与薛家,早已不是一条心了。”
他目光扫过白氏与詹氏,缓声道:“方才真儿、筠儿来接我,途中已告知,龚侍郎如今已是刑部尚书。薛家怕是再难复往日荣光了。”
苏南风眸色沉凝,缓声道:“在天牢的这些时日,我反复回想,终是想透了 —— 龚侍郎只怕早已与甘家勾连到了一处,他为了权柄,才设下此局。换牢掩人耳目,信函捏造罪证,银票坐实赃款,全是他精心布下的迷局,步步都是冲着薛家和苏家而来。”
詹氏蹙眉追问:“可我们四处打探无果,这栽赃受贿一事,官府为何不肯明说?”
苏南风沉声应道:“戚达乃是逍遥会头目,党羽众多。皇上也不知朝中是否有大臣与逍遥会勾连,此事若是公然声张,只怕朝野震动,人心惶惶。谁也说不清,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官员被收买。圣上的意思,是要暗中彻查,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奸佞之辈一网打尽。如此一来,官府自然是缄口不言,半分风声也不敢走漏。”
詹氏便将这些时日的种种变故,一五一十说与苏南风听,末了叹道:“霜儿在周家,日日受那磋磨折辱。经此一劫,我才算看透了,一家子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待老爷休整过来咱们便去周府,把和离的事谈妥。”
白氏接话道:“那周家当真不是个东西!一直用你的前途来拿捏苏家和霜儿,平白糟践我们苏家的女儿,我定要同他们好好理论一场,讨个公道!”
詹氏又想起一事,语气缓和了几分:“说起婉蓉,我从前总嫌她性子温吞绵软,不大看得上她。谁成想,这次老爷遭难,竟是她帮了大忙。她从陈家大小姐那里得了消息,当即策马奔来报信,又是她出的主意,叫我们去求甘大奶奶相助。到底是骨肉血亲,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啊。”
苏南风闻言点头,道:“婉蓉确实不错,陈家的教养,果然极好。先前你那般诋毁非议陈大小姐,她非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肯仗义传递消息。单凭着这份胸襟气度,便知陈家绝非寻常人家,这份人情,咱们苏家须得记在心上,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好生报答。”
说罢,他想起为了疏通关节散尽的大半家财,不由得又是一声喟叹,语气里满是惋惜:“只可惜了那十万两白银。京中这些当官的,有多少人熬干了心血、苦守一辈子,也未必见过十万两银子的真容。放眼望去,除了世家大族,也只有陈家,靠着老爷子一手经营的好头脑,才攒下那份厚实家底。就连李青安成亲,不也是仰仗着皇上赏下的三千两银子,才勉强把婚礼办得体面些。”
詹氏轻声劝道:“老爷就别再心疼那十万两银子了。就这还是妾身好说歹说,求着人家收下的。如今你能平安出来,便是天大的幸事。银子没了,咱们再慢慢赚回来就是。往后啊,咱们离这些权贵人家远些,守着礼部的差事,安稳度日,我觉着也不错。”
一旁的白氏也连连点头,眼眶微微泛红:“你媳妇说得极是。往后为娘再也不逼你去钻营那些功名利禄了,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的,才是最要紧的。”
未及苏家遣人登门议及和离一事,周府先遭惊天祸事。
是夜,月隐星沉,万籁俱寂。二房院落忽起惊变,苏傲霜执利刃对夫君周润堂与戏子蒋玉郎痛下杀手。寒光过处,二人惨叫连连。
她仍不解气,又掷火引燃帷幔、桌椅、门窗。烈焰舔舐着朱漆廊檐,浓烟滚滚直冲夜空,周润堂身负重伤,在火海中挣扎良久,若非运气好,遇见守夜的婆子,将他背了出来,险些葬身火海。
消息传至年氏耳中,她惊悸交加,不及整衣便携丫鬟婆子仓促赶往二儿子院落。遥望火光冲天,院中传来苏傲霜凄厉癫狂的大笑,令人毛骨悚然。
待见年氏身影,苏傲霜双目赤红,形同疯魔,手中匕首寒光闪烁,不顾一切朝着年氏猛冲而来。
随行丫鬟婆子见状大惊,急忙上前阻拦,怎奈苏傲霜此刻状若癫狂,力大无穷,众丫鬟婆子顷刻间被利刃划伤,哀嚎一片。
年氏魂飞魄散,踉跄着向外奔逃,怎敌得过年轻力壮、已然失智的苏傲霜?转瞬之间,匕首连刺数下,年氏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幸得周家大郎闻声赶来,及时施救,年氏虽伤及多处,万幸未中要害,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而周润堂遭此重创,竟成阉宦之身,终生残破。那戏子蒋玉郎自经此夜惊魂,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趁乱卷走周府金银细软,连夜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苏家忽闻周家遭逢大变,阖家皆是一惊,詹氏忙不迭套了马车,一路扬尘往周家疾驰而去。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轳辘声,倒比人心里的焦灼更甚几分。
一入周家内宅,入目便是一片残垣断壁,焦黑的梁木歪斜地支棱着,烧焦的草木气息混杂着尘土弥漫在空气中。
詹氏甫一瞧见这般光景,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再听闻亲家母年氏竟被自己亲生女儿刺伤,此刻正卧床不起,詹氏那颗心更是如被油煎,恨不得立刻飞到女儿身边。
一行人急匆匆寻至柴房,推开门时,只见苏傲霜被捆住双手双脚,侧卧在稻草堆中,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色里衣,布料上还沾着尘土与些许暗色血迹。
三月的天,夜寒尚重,柴房四面漏风,寒风卷着碎屑往她身上扑,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干裂,双目紧闭,往日里灵动的模样荡然无存。
詹氏见状,心疼得肝肠寸断,眼泪唰地便滚落下来,快步上前,解下自己身上厚实的披风,小心翼翼地裹在苏傲霜身上,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滚烫惊人,更是急得声音发颤:“我的儿,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
一旁的周家大奶奶面色讪讪,上前解释道:“昨夜弟妹不知怎的,突然失了神智,疯疯癫癫地持刃刺伤了二弟与婆母,还纵火烧了院子。府里的丫鬟婆子上前阻拦,也都被她的利刃划伤了好几人。我也是怕她一时失控,伤了自己,这才让人暂且将她捆在这里安置。”
詹氏闻言,猛地抬眼看向周家大奶奶,眼中满是悲愤与质问,“我女儿在苏府时,性子温婉和顺,从未有过半分暴戾之举,更别提持刃伤人。如今进了你周家不过两年光景,便成了这般疯癫模样,你到是说说,你们到底是如何待她、如何折磨她的,才逼得她走到这一步!”
此时的苏傲霜已然烧得糊涂,意识昏沉,嘴里偶尔发出几声细碎的呻吟,身子微微蜷缩着,瑟瑟发抖。
詹氏和妙云连忙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着她的绳索,两人合力将她扶起,一旁的丫鬟彩云见状,忙躬下身,稳稳地背起苏傲霜,主仆几人不再多言,快步朝着柴房外走去,只盼着早些将苏傲霜带回苏府,请医诊治。
“苏夫人且慢!”周家大奶奶瞥见詹氏携人欲离开周府,忙疾步上前,侧身拦在朱漆门扉前。
语气强硬道:“弟妹断不能随你回苏家!她持刃刺伤婆母与二弟,二人此刻仍卧病榻上,性命悬于一线,府中上下皆是见证。如今这般一走了之,岂有此理?且不论我周家家规难容,便是传扬出去,弟妹落得个‘伤人逃遁’的污名,于你苏家脸面,亦无半分益处。”
詹氏尚未开口,周大奶奶又道:“依我之见,不如先将弟妹留在府中静养。待婆母与二弟醒转,当面查明前因后果,再定去留不迟。”
詹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嗤笑,眼神锐利如刀:“我儿若再留于你周府,只怕明日便要丢了性命!你且转告周夫人与周润堂,三日内,务必将和离书与我女儿的全副嫁妆送至苏府。否则,我詹氏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府衙击鼓鸣冤!”
“你周家如何苛待欺辱我女儿的,别当我一无所知!那戏子如今正在我手中,三日内若见不到和离书,周家二郎做下的那些荒唐丑事,他又是如何逼迫我女儿与戏子行苟且之事的 —— 我定要一一禀明官府,让天下人都瞧瞧周家的龌龊嘴脸,看周家还要不要这张脸皮!”
说罢,詹氏猛地侧身,用肩头狠狠将周大奶奶撞开,后者踉跄后退数步。詹氏不再回头,主仆几人扬长而去,只留下周大奶奶僵立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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