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祁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他的手指捻着酒杯,用力到直接泛白,心情也愈发沉重,满心只剩下自责与愧疚。
方才沈清和决绝的样子萦绕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顾桓祁看着自己面前的玉液羮,再也没有品尝佳肴的心情了。
觥筹交错之间,宴席的气氛愈发热络了起来。轻快悠扬的乐曲渐渐收弱,鼓声渐强,一下一下,愈发急了起来。似骤雨纷纷坠下,打在芭蕉叶上,声音清晰明快。
众人不约而同敛了声音,看向殿内灯火最为明亮的中心处。
几声清越孤高的琵琶声合着鼓点而起,在舞姬倒退离开时,两道身影飘然落入了宝和殿最中心的那团光晕中。
待两人站稳,众人才看清凌空落下的是一男一女。他们手持长剑,女子身着青色收腰长裙,男子身穿白色的长衫,衣领袖口以极细的银线绣出繁密的祥云纹样。舞动之间,银丝映着烛火与剑影,漾起一片流光。
他们头上未戴半点装饰,只是用一条与长衫同色的长绫将青丝高高束起。
男子以白纱,女子以黑纱,将鼻梁以下用飘逸的纱幔覆盖,飘动之间,隐隐约约看得见他们线条分明的下颌。
那女子的双眼沉静如寒潭,目光掠过顾桓祎的脸上之时,眸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木颜晴。
顾桓祎方才故作轻松的神色已经浑然不在,笑容一僵,眼底沁出一丝锐芒,又抬眸看向御座旁边的沈清和。
沈清和朝他挑了挑眉头,眼底皆是挑衅意味。
顾桓祁也认出了蒙面女子正是重湘宫的江梅,也就是那个茕挞余孽——木颜晴。按照两日前申请和与自己说的,今日会让木颜晴当众指认顾桓祎勾结茕挞,可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顾桓祁垂下眸子,以浓密的睫羽遮住眼底的疑惑之色。不经意瞥见自己眼前的空杯,酒杯的边缘尚且留着沈清和的唇印,那抹艳红之色像是在提醒顾桓祁,相信她。
只见殿内两人握剑的手倏尔扬起,手腕一抖,手中佩剑发出一声脆响,如鹤唳长空。
殿外入内几名舞姬,分成不同阵营,将两人围在一处,作势打斗了起来。女子用事先涂抹在剑上的磷粉点燃了宝和殿内西侧方向准备好的炭盆,火焰高高窜起,熊熊燃烧起来。
两人舞动之间,刚柔并济。冷兵器不断碰撞,发出一声声脆响,映着燃烧的火光,打斗愈发激烈起来。
只见那男子阵营的舞姬取来茶水,顺着银剑流入,将火浇灭。
舞至酣处,鼓点渐弱,琵琶声音悠扬。
两人竟从敌人又化为友人,合作斩断了一名男舞姬的左腿。
乐曲变得苍凉而辽阔,故事也愈发得引人入胜。
演至此处,殿内众人都忘了吃菜喝酒,微张着嘴巴,看得入神。远处的秦书礼霎时就明白了这故事讲的正是当年承虞山山贼之事。
承虞山在大庆西边,正如今日在西侧的那个炭盆一般,一场大火,顾桓祎剿了山匪,又与木颜晴暗中勾结在了一起。
秦善远在支援顾桓祎的途中被木颜晴拦截、用弩箭射断了左腿。而后顾桓祎将秦善远救下,木颜晴也在那场打斗中假死,被带到了京都城中,化名为成怀瑾活着。
随着两人的跃动和旋转,手中长剑如灵蛇一般蹿动,将映射其上的烛火折射去了四面八方。
顾桓祁也看懂了这其中的故事,果真如秦善远所猜想的一般,顾桓祎勾结茕挞余孽,射断了秦善远的左腿。并利用此局,将茕挞余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了京都城中。而顾桓祎铁青的脸色更是印证了顾桓祁的猜想。
忽而再次加入的鼓声唤回了顾桓祁的思绪,
男女舞者随乐曲鼓点声起伏,做骑马状。这便是回京都的意思了。
接下来,就是顾桓祎栽赃茕挞劫回贡品的桥段了。
顾桓祎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知道,不能让他们在这么演下去。他一只手握紧手中的酒杯,一只手伸入袖口中掏出从前吴世豪留下的那封密信。
待紧密的鼓点再次落下之时,顾桓祎摔了手中的酒杯,只等着思远带兵将宝和殿团团围住。
谁知,酒杯落地一瞬,思远并没有出现。倒是两名舞者一个急速的回旋之后,剑声呼啸,如滚雷炸响,直指御座上的顾桓祁。
顾桓祁眸色微变,眸光瞥见了酒杯上的唇印,又瞬间敛正了心神,直视着长剑那头的两人。
宝和殿外被扔进了两个发烟弹,原本明亮的宝和殿顺势被烟雾笼罩。
在场之人无不慌了神,不知何处,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喊道:“来人啊,护驾!诚王殿下行刺皇上!”
方才还丝竹悠扬的宝和殿里瞬间乱成了一团,桌上的碟碗杯盏被摔成碎片,精致的菜肴也被急于逃跑的脚步全部碾碎成了泥。
佩环声,呼救声,瓷器破碎声,衣料摩擦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在宝和殿中此起彼伏。
人群中唯一一个想要上前救驾的便是洛渭洲,他今日入宫赴宴,在宫门口就被收了兵器。想着赤手空拳或许也能与刺客一博。谁料却被众人推挤着,带离了宝和殿。
片刻之间,宝和殿从热闹变成吵闹,又瞬间安静了下来。
“来人,护驾!诚王殿下行刺皇上!”
“来人,护驾!诚王殿下行刺皇上!”
“来人,护驾!诚王殿下行刺皇上!”
宝和殿外的呼喊声甚是高昂,待烟雾渐渐稀薄,顾桓祎看着两个舞者指向顾桓祁却迟迟不落下的长剑,冷冷笑了。
沈清和知道顾桓祎今日会摔杯为号,所以让木颜晴在摔杯之际以手中长剑直指顾桓祁,在场之人便会将摔杯之号和行刺皇上联系在一起,认为是诚王行刺篡位。
至于思远为什么没有带兵入内,洛渭洲为什么被挤出了宝和殿就没有再回来,就得问问洛知彰了。
顾桓祎将手中密信重新塞回袖口中,嗤笑一声,“皇贵妃娘娘此计甚妙啊,本王实在是佩服。”
沈清和缓缓提起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水,朝木颜晴道:“好了,放下吧。”
木颜晴与身旁的男舞者对视一眼,收了手中长剑,倒退着转出屏风,离开了宝和殿。
沈清和转头朝身后的小路子与芜花递了个眼色,顾桓祁见状,也朝身旁的小碟子扬了扬手,小碟子会意,怀中拂尘一抖,跟在小路子与芜花身后,离开了宝和殿。
烛光哔啵,炭火轻响。青烟散尽,偌大的宝和殿里,就只剩下沈清和、顾桓祁、顾桓祎三人。
顾桓祎正要站起身,忽而腹部一阵绞痛,五脏六腑如千万只虫啃噬一般。他憋红了脸,用力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坐上首的沈清和,费力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不让自己倒在地上。
顾桓祎饱满的额头已经爆出了青筋,他握住了桌子的木腿,用力到指甲嵌进了那木头中,想要将疼痛转移。强撑着镇定心神,终是吐出三个字来:“念...离...空...?”
沈清和朝他点了点头,轻笑道:“诚王爷可真是识货啊。”
顾桓祁欣慰地笑了,抚平了龙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顾桓祎的身边,自上向下地睨着他,冷冷道:“二弟啊,你可知错了?”
顾桓祎看着自己手上仍闪着冰冷银光的指环,上头不见有半点变色的迹象,宝和殿外月光如水,安静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定是洛知彰早就在外面为沈清和安排好了一切,今日这局,就是为了将自己围困其中。落荒而逃的文武百官全都是顾桓祎行刺的人证,在外带兵的思远,也无异于成了顾桓祎谋逆的证据。
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仰起头,不屑地看着顾桓祁。纵使额头上的汗珠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但他仍强装着从前那副玩世不恭看好戏的模样,“怎么?难道皇兄以为,这个毒妇会放过你吗?”
顾桓祁扬起一侧唇角,低低地笑了,“朕与清和...”
话还未说完,顾桓祁不可抑制地轻咳一声,一股浓稠的腥甜气息从他的唇角缓缓溢出。
顾桓祁震惊地以两指抹去唇边的的腥甜,当一抹鲜红映入眼帘时,他的墨瞳一颤,转头看向坐在上首自斟自饮的沈清和。
顾桓祎仰天狂笑起来,笑声无力,断断续续,却格外慎人,“皇兄难道忘了,你杀了竹叶,她是不会放过...”
话还没说完,一口气顶住了顾桓祎的喉咙,顾桓祎眼前一黑,向后仰了过去。后脑重重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竹...叶...”顾桓祁凛眉,口中念着这个陌生却熟悉的名字,看着不远处衣衫华丽,仪态雍容的沈清和。
颤抖的指尖指着御案上龙凤纹珐琅酒壶,又看向沈清和手中的绿釉酒壶。
她似乎看懂了顾桓祁眸中的深意,仰头将杯中酒饮下,而后倒持酒杯,朝顾桓祁笑了笑。
一阵眩晕袭来,顾桓祁踉跄着倒退一步,喃喃不解道:“怎么...会...?”
喜欢知情微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知情微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