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宫道上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了。
晨雾尚未散尽，细微的晨光透过薄雾，照在沈清和的身上。
沈清和穿着浅淡，一身月白色的对襟长衫，墨发用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挽着，略施粉黛。在尚宸殿外，远眺着御辇来的方向。
身后陪伴之人不是小路子和芜花，而是木颜晴，
待御辇落下，一个不大点儿的小人儿从明黄色的轿子里探出头来，兴奋地小跑着奔向了沈清和的怀抱，“母妃...”
小碟子在后面追着，低声道：“皇上，该唤皇太妃...”
沈清和轻轻抚摸着景熙的脑袋，柔声朝小碟子道：“无妨。”
小碟子颔首，后退了半步，不再打扰。
跟在顾景熙后面的洛知彰远远地向沈清和行了揖礼。
沈清和缓缓蹲下身子，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金黄色的小瓷瓶来，“这个，是母妃特意为景熙研制的药丸，本来有一百颗的，可是前些日子母妃也犯了不服之症，所以只剩下九十九颗了。
“若景熙犯了不服之症，便可服用一颗。这药丸可以暂时压制症状，不会让景熙因为喉头肿胀气喘而陷入昏迷。所以这个小瓷瓶，景熙要收好，每日带在身上，明白吗？”
说着，沈清和将那瓷瓶塞进了顾景熙柔软的手心中。
景熙见沈清和今日未戴护甲，怔怔地抬起头，看清她简朴的装扮后，原本天真的笑容霎时凝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用力握住了手中的小瓷瓶，牵强地牵起了唇角，再次仰起头故作轻松地朝沈清和道：“母亲放心吧，儿子记下了。”
沈清和眼眶微酸，抚摸顾景熙的手在空中一顿，声音哽咽道：“好...”
“儿子多谢母妃。”顾景熙说着，向后一步，敛正衣袖朝沈清和深深一拜，“母妃是不是还有事要同摄政王相商？”
沈清和颔首，不舍地轻触景熙的脸颊。
景熙再次朝沈清和作揖道：“那儿子先行告退了。”
“好。”
沈清和不舍地看着顾景熙离开的背影，待他转进了尚宸殿里，才缓缓同洛知彰道：“陪哀家走走吧。”
洛知彰跟上沈清和的脚步，与沈清和一起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
顾景熙从尚宸殿里缓步出来，看着沈清和远去的背影，鼻尖一酸，滚落一滴眼泪来，未来得及拭泪，朝沈清和的背影又是深深一揖。
“皇太妃还是决定离开？”洛知彰低声问道。
“是。”沈清和的声音不大，却极为笃定，“这些年里，我是棋子，是别人，是嫔妃，却唯独不是自己，我该去做真正的沈清和了。”
洛知彰沉默着，粗糙的手掌摸索着自己的衣袖，他知道这些年沈清和过得也很辛苦。纵使心中对她有意，却也没有留下她的理由。
许久，才弱弱道：“那...皇上呢？”
“景熙应该已经知道了，”沈清和稍稍垂下头，看着脚下青石板缝隙中不知何时生出的野草嫩芽。
方才顾景熙改口，唤自己为母亲，那作揖之势不是普通的告退与感谢，而是郑重拜别。
沈清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再说，我毕竟亲手杀了他的父皇...”
洛知彰知道若是自己再劝，便越界了，余光瞥了一眼沈清和身后的木颜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图纸，双手呈给了沈清和，接着道：“末将已经按照皇太妃所言，在承虞山下圈出一座城池，给努奚与茕挞旧部无家可归之人一个安身之所。”
沈清和接过那图纸缓缓展开，略略看了一眼后，就递给了一旁早就伸长了脖子的木颜晴。木颜晴欣喜地接过那图纸，看着上头那个鲜红的圆圈，如释重负地笑了。
“末将为此城取名为西虞城，将依皇太妃所言，西虞城内，遵大庆律法，自主统理内部事务。”
“自主统理？”木颜晴从地图中抬起眸子，不解地看向洛知彰。
“是，西虞城事务，都将交由你来统理。”
“我？”
“没错，”沈清和道：“大庆打下来的国土江山，是不可能归还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为你们画出一座城池，在大庆给你们一个家。”
木颜晴退后一步跪下身来，朝沈清和与洛知彰正声道：“木颜晴替努奚与茕挞的子民们多谢皇太妃与摄政王。”
沈清和低头看着木颜晴，郑重其事道：“往后，没有努奚与茕挞旧人了，都是大庆的子民。”
“是，”木颜晴含着眼泪不住点头，“是我失言了。仇恨都已经过去了，更重要的，是当下、与未来的生活。”
三人重新沿着宫道，往宫门口走去。洛知彰犹豫一番，喉结滚动，低低道：“皇太妃若是离开，那后宫中其他的娘娘们...”
“我此次前来，为的正是此事。哥哥不必唤我皇太妃了，再走几步，我便只是沈清和了。”
雾气渐散，一阵微风拂来。
洛知彰看着眼前的沈清和，一根月白色的发带将墨发拢起，一缕碎发在耳边轻舞，轻盈的裙裾扫过宫道上的青石板，沾染了些许晨露湿气。
她的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轻松与期盼。
她已经做好准备，去做沈清和了。
沈清和长叹一口气，眸底升起一丝怅然，“离别多是伤感的，我没想好如何与她们告别，就只能不辞而别了。至于后宫事，就有劳哥哥替清和带句话。”
“皇太...清和直说便是。”
沈清和低低地笑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一边走着，一边低声道：“童常在未曾侍寝，若是让她在这深宫里了却余生实在是残忍了些。若她想离开，不如就放她归去吧！
“至于哲太嫔，我曾经答应过她，由她亲手为景澈报仇。所以，冷宫里蓝氏，就交由她来处置。
“仪太妃...她经了这几遭，如今身子孱弱，有劳哥哥吩咐下去，着人好生照料她。
“还有思渺宫的苏姐姐，先皇已去，她也不曾真的害到我，不如就解了她的禁足吧。
“最后，是碧凰宫里的...”
沈清和顿了顿，抿着嘴唇，眸色微变，犹豫着吐出两个字：“太后...”
洛知彰的舌尖顶腮，不安地觑了一眼沈清和的脸色。
沈清和摩挲着腰间的玉坠，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疏离着玉坠下面的流苏，“先皇旨意，太后被禁足，非死不得出。我自然也是不能违抗这旨意的。再说，我也不愿意景熙日后每日去向她晨昏定省。但是也莫要为难她，给足她该有的吃穿用度，就让她在碧凰宫中，体面地了却残生吧。”
“是，末将...”洛知彰话头一顿，“哥哥都记下了...”
一一嘱咐完，沈清和的眉心却仍拧着一团愁云，眼看宫门近在眼前，只要再走两步，自己就再也不是这皇宫里的皇太妃了。
沈清和停下了脚步，终是将心中忍耐许久的话说出口，“清和还有一事，想请哥哥成全。”
洛知彰见沈清和这般郑重，不由一愣，赶忙道：“清和既仍当我是哥哥，我又怎么会不答应清和的请求呢。”
沈清和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景熙出生在皇家，许多事情不能选择，我对他亦有亏欠。”
她缓缓抬起眼，眼眶不知何时，早已湿润了，“清和希望，有朝一日，待景熙长大了，让他自己选择，若他想要离开皇宫，去做个寻常百姓，届时还望哥哥可以成全他。”
洛知彰面上稍有为难，“可这江山，终归是顾家的江山，若皇上未留有子嗣，那...”
“不是还有朗月嘛！”
“女子？”洛知彰不禁诧异道。
沈清和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木颜晴，“是啊，女子，有何不可呢？”
洛知彰循着沈清和的目光，看向木颜晴坚毅的侧脸，轻笑一声，点了点头，“是哥哥愚昧了...”
“好了，就送到此处吧，我也该走了。”沈清和转头，看向宫门口的方向，“我要先去城北的旧宅子里看看，再去祭拜一下我的母亲。最后，还要去看看竹叶...”
说着，沈清和转身，在洛知彰与木颜晴的注视下，月白的色裙裾在风中轻荡，沿着绵长的宫道，迎着晨光，离开了皇宫。
洛知彰与木颜晴对视一眼，双双作揖正声道：“恭送，皇太妃。”
宫门外，道路宽阔，车马往来。
沈清和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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