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柳家大院,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露,踩上去微凉。远处的鸡鸣声断续传来,夹杂着几声犬吠,仿佛整个村庄才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柳明远已早早起身,穿着一身素净的孝衣,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碗上盖着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推开老父亲房间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缕晨光从窗棂间透入,落在床头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那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笑容温婉,眼神慈祥。老父亲已经醒了,正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上,目光望着窗外,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回忆。
“爸,我给您准备了早饭,吃点热乎的。”柳明远走近,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这清晨的梦。他把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轻轻扶起父亲,“您昨晚睡得还好吗?”
老父亲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浑浊,却依旧温和。他微微点头,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柳明远知道,父亲自母亲走后,话便少了,仿佛心也被带走了大半。他小心地扶着父亲坐到桌前,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父亲嘴边。
“来,张嘴,慢点吃。”他温柔地说,一边用毛巾轻轻擦去父亲嘴角的汤汁,“这粥我熬得久,软糯,您多吃点。”
老父亲慢慢咽下,眼神一直落在柳明远脸上,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他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声音沙哑:“明远……你娘生前,最思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结婚比你两个弟弟都晚,你的两个儿子是你五个姐妹兄弟孩子们中最小的,是我老俩孙子辈中见面最少的,你娘临死都没见到这俩孙子啊!死不瞑目啊!到我死的时候恐怕也不会见到我这俩孙子吧!?”
柳明远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意,笑道:“我没事,爸,我好着呢。您得好好活着,我娘在天上看着呢。”
“她一辈子操心,到头来,还是放不下我们。”老父亲低声说着,目光又飘向窗外,“我答应过她,要替她看着这个家……可我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爸,您别这么说。”柳明远握住父亲的手,那手粗糙而冰凉,“我们都在,兄弟姐妹都在,孩子们也在。这个家,不会散。”
“爸,您晚上冷不冷?”柳琦泽的妻子轻声问坐在身旁的公公。
“不冷,就是心里空。”老人喃喃道,“你妈走了,我这半辈子的伴儿,没了。”
吃完早饭,柳明远扶父亲回床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走出房间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压进心底。院子里,人声渐起。
柳琦鎏、柳琦泽、柳家姐妹五人,加上柳琦鎏和柳琦泽的妻子儿女,共计十个人,早已聚在院中。晨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一张张肃穆的脸。大家穿着统一的孝衣,头戴白布,神情庄重。孩子们虽不懂生死,却被这气氛感染,安静地站在大人身后,不敢喧哗。
柳琦鎏站在院子中央,身穿深色素服,肩背挺直,眼神坚定。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有力:“咱们今天去送咱妈最后一程。这一程,不光是仪式,更是我们做儿女的最后一点心意。都把精神头提起来,别让妈走得不安心。”
柳家大姐柳萍哽咽着点头:“二弟说得对。妈这辈子,为我们操了多少心?临走前,还惦记着小儿子的家事,惦记着孙子们的学业……咱们不能让她走得不踏实。”
“我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三姐柳荣抹了抹眼角,“梦见妈坐在我床边,摸着我的头发说:‘荣啊,别哭,妈不疼了。’我一醒,枕头全湿了。”
“妈最怕我们难过。”柳琦泽低声说,“她总说,人走了,魂还在,要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近支族人陆陆续续到了,十几家,二十多人,人人手中提着祭奠用品——香烛、纸钱、供果、白花。几个年轻人走在前头,手里攥着长长的鞭炮,炮仗红得刺眼。
“柳家的,我们来了!”为首的柳大勇高声喊道,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谢谢你们。”柳琦鎏迎上前,深深一揖,“这些天,多亏了大家。”
“自家亲戚,说这些就见外了。”柳大勇拍了拍他的肩,“走,咱们一起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随着一声令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炸响,震得屋檐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硝烟弥漫,红纸屑如雪般洒落,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这声音,是送行,也是告别。
在鞭炮声中,柳家人和近支族人一起,迈着沉重而又坚定的步伐,缓缓走出村子。队伍蜿蜒如长龙,孝衣白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村里的走在街上的老人们纷纷驻足让路,默默目送,有人合十祈福,有人低声叹息。
“柳家老太太走得好安详,儿女孝顺,族人齐心,真是有福气。”
“是啊,她一辈子行善,从不与人争,如今走了,几个儿子女儿都来送。”
一行人来到太行大街,几辆黑色的汽车早已等候在路边。司机们穿着素衣,默默站立,见队伍到来,轻轻打开车门。
“大家按顺序上车,注意安全。”柳琦鎏指挥着,“老人和孩子坐前面,年轻人坐后面。”
车内安静极了。车窗外,晨风拂过田野,麦浪轻摇。车窗内,只有偶尔传来的抽泣声和低声的交谈。
柳琦泽的儿子靠在父亲肩上,小声问:“爸爸,要是真有天堂就好了。”
“是啊。”柳琦泽摸着儿子的头,“她说过,天上有个院子,种着她最爱的桂花树,她要在那儿等我们。”
“那她能看到我们吗?”
“能,她一直在看着我们,看我们吃饭,看我们笑,看我们好好活着。”
终于到了灵堂。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祠堂,白墙灰瓦,庄严肃穆。门口挂着巨大的白幡,随风轻轻摆动,像在招手,又像在低语。灵堂内,白色的挽联垂落,上书“慈母千古”“德泽长存”,字字沉重。正中供着母亲的灵牌,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柳琦鎏带头,一大家子人缓缓走到牌位前。他双手捧起灵牌,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供桌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母亲的安眠。灵牌前的大火盆里,已堆满了纸钱冥币,火苗尚未点燃。
“来,都跪下,给咱妈磕个头。”柳琦鎏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大家子人纷纷跪地,额头触地,三叩首。孩子们也跟着跪下,动作虽稚嫩,却无比认真。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唯有香火袅袅升起,如灵魂的低语。
“妈,您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们全家平安。”柳琦泽的妻子流着泪,将手中一叠纸钱投入火中,“这是我给您做的新衣,您穿着,别冻着。”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将纸钱、衣物、供品投入火中。火焰腾起,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庞,有泪,有痛,也有深深的眷恋。
“奶奶,我现在毕业从事工作了,您看到了吗?”柳琦鎏的女儿跪在火盆前,轻声说,“您说,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我做到了。”
“妈,您走前最惦记的那块菜地,我昨天去锄了草。”柳琦泽低声说,“您种的那棵老柿子树,今年结了不少果,我留了最大的那颗,供在您床头。”
柳琦泽蹲下身子,点燃了最后一叠纸钱,火苗蹿起,映红了他的脸。他望着火焰,仿佛看见母亲在火光中微笑。
“爸,您还记得吗?”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小时候我发高烧,半夜哭闹不止。妈抱着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夜,嘴里哼着那首老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她唱着唱着,我就睡着了。”
柳明远点点头:“我也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家里没柴烧。妈把她的嫁衣拆了,拿棉花裹着柴火,说:‘衣服没了可以再做,可孩子不能冻着。’”
“她总把最好的给我们。”柳家大姐柳萍哽咽着,“我出嫁那天,她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十年的积蓄。她说:‘闺女,到了婆家,别委屈自己。’”
火光中,纸钱纷飞,如雪,如蝶,飘向天空。那些燃烧的,不只是纸钱,更是思念、是回忆、是无法言说的爱。
“妈,您放心。”柳琦鎏忽然站起身,声音坚定如铁,“我们会照顾好爸,会把这个家好好地撑下去。兄弟姐妹也尽量不会散,孩子们会好好长大。您在天上,安心走吧。”
众人纷纷抬头,望着灵牌,仿佛母亲正静静听着。
“咱们柳家,从爷爷那辈起,就讲一个‘情’字。”柳琦鎏继续说,“情在,家就在。今天,我们送您走,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从今往后,我们更要互相扶持,像您生前那样,宽厚待人,踏实做事。”
“说得好!”族中一位老哥哥点头,“老太太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东方渐渐露出金光,阳光穿过云层,洒在灵堂前,为这庄严的场景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烟雾在光中升腾,如魂归天际。
仪式结束,众人缓缓走出灵堂。脚步依旧沉重,但心中却多了一份安心与力量。
“大家都回去吧。”柳明远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也透着坚定。他缓缓走向汽车,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大家依次上车,车子缓缓启动,驶向那个充满回忆的老宅子。路旁的槐树依旧,枝叶婆娑,仿佛在挥手送别。
车内,柳琦泽的儿子靠在父亲怀里,轻声问:“爸爸,奶奶真的收到我们烧的东西了吗?”
柳琦泽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轻声答:“她收到了。她收到了我们的爱,我们的念,我们的承诺。她会一直看着我们,守护我们。”
车轮碾过晨光,驶向远方。柳家的路,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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