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堂回来,柳家大院里早已热闹非凡,十几桌酒席整整齐齐地摆开,红漆木桌配着长条板凳,桌上已摆好了粗瓷碗碟,几只油光发亮的烧鸡、整条的红烧鱼、热腾腾的炖肉、翠绿的青菜,还有刚出锅的馒头,香气四溢,弥漫在整个院落。落灵席,是答谢众乡亲在丧事期间出力帮忙的酒宴,柳家上下虽还沉浸在悲痛中,但也得把这谢恩之事做得周全,不能失了礼数,不能寒了人心。
柳琦鎏、柳明远和柳琦泽三个孝子身着素衣,腰间系着麻绳,头戴孝帽,脚穿布鞋,神情哀伤却又强撑着打起精神。柳琦鎏作为家中次子,沉稳内敛,此时他眼神坚定,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推卸的责任感,他知道,母亲走了,这个家的担子,他必须扛起来。柳明远性格直爽,眼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时不时用袖口抹一把眼角,嘴里低声念叨:“娘啊,您走好,儿子送您最后一程。”而柳琦泽也紧紧跟在兄长们身后,一步不落,仿佛只要跟着他们,就能找到方向。
宾客们陆续入座,大多是本村的乡亲,也有几桌是远道而来的亲戚。柳家管事柳大伯站在院中高台之上,手里端着一碗酒,清了清嗓子,高声招呼着:“各位乡亲父老,感谢大家这些天来对柳家的帮助,守夜的、做饭的、烧纸的,哪一样都少不了你们的份儿!今天这顿落灵席,是柳家的一点心意,请大家务必吃好喝好,莫要拘束!”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在夜空中回荡,试图用这份热情驱散些许悲伤。
三位孝子走到堂前,齐齐跪下,柳琦鎏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各位乡亲,此次家母仙逝,多亏了大家日夜操劳,送灵抬棺,守夜,端茶递水,柳家没齿难忘。今日设席,不敢言谢,只求诸位能饮下这杯薄酒,受我们兄弟三人的大礼。”说罢,三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拐杖,声音沙哑却有力:“孩子,节哀顺变,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娘是个好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没说过一句刻薄话,她走得体面,你们也尽了孝心,乡亲们心里都明白。”说着,他颤巍巍地扶起柳琦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过去:“这是我家一点心意,给老太太添点香火钱。”
柳琦鎏推辞不过,只得接过,眼眶又红了:“叔公,您这……太破费了。”
“不破费,不破费,”老者摆摆手,“人走茶不凉,情分在,礼数就在。”
酒席间,欢声笑语与杯盘交错声交织在一起。大家回忆着逝者生前的点滴,有感慨,也有怀念。一位年长的邻居端起酒杯,轻声说道:“柳家老太太一生着实不易,年轻时就要强,拉扯你们兄弟几个长大,种地、纺线、缝衣、做饭,哪一样不是她一人扛着?她常说:‘只要孩子们能出息,我累点也值了。’现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她却走了……”说着,老人仰头将酒饮尽,眼角泛起泪光。
另一桌,几个中年妇人正低声交谈。“记得那年发大水,她把自家的粮食全拿出来分给灾民,自己却啃树皮。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菩萨心肠。”一个胖婶抹着眼泪说。“是啊,我坐月子时没人照应,她天天给我送小米粥,还亲手给我缝尿布……”另一个妇人哽咽着接话。
柳家的侄孙后辈们端着菜穿梭在各桌之间,热气腾腾的汤锅、刚出锅的饺子,一盘盘端上桌,热情地招呼着大家多吃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端着一碗鸡汤,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位年迈的远亲面前:“三爷爷,这是我奶生前最爱做的鸡汤,您尝尝,看味道像不像?”老人接过,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像,太像了!这味道,几十年都没变过……”说着,竟伏在桌上低声哭了起来。
席间,柳明远端着酒碗,走到一桌乡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各位叔伯兄弟,我柳明远不会说话,但今天这碗酒,我敬你们!我娘走的时候,是你们帮着守了三夜,是你们在我哭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把我扶起来……这恩情,我记一辈子!”说罢,仰头将酒灌下,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素衣上,晕开一片深色。
“明远,快起来!”几个汉子连忙去扶,“咱们是乡里乡亲,谁家没个难处?你娘待我们如亲人,我们自然要还这份情!”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一位堂叔站起身,敲了敲碗沿,清了清嗓子:“咱们也别光顾着吃喝,不如说说老太太生前的趣事?让她也‘听’一听,咱们没忘了她。”
众人纷纷点头。一个中年汉子笑着开口:“记得有一年腊月,老太太煮了一大锅腊八粥,挨家挨户送,走到我家时,我正发烧,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二话不说,转身回去熬了一碗姜糖水,硬是逼我喝下去。那味道,又辣又甜,现在想起来还暖身子呢!”
“哈哈,我也记得!”另一个年轻人接话,“有一回我偷摘她家的柿子,被她抓了个正着,我以为要挨骂,结果她笑着说:‘小猴崽子,摘就摘了,干嘛不大大方方来拿?树上还有呢,给你留着!’”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带着泪意。柳琦泽坐在角落,听着这些故事,眼眶渐渐湿润。他小声问柳琦鎏:“二哥,娘……真的这么好么?”
柳琦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咱娘的好,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她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
酒足饭饱后,众乡亲陆续起身告辞。有人拍拍柳家兄弟的肩,有人握握手,有人默默鞠一躬,然后悄然离去。柳家管事柳大伯走到柳琦鎏面前,抹了把脸,声音低沉:“事情都办妥了,桌椅锅碗我都记了账,明天一早让人来收。你们也早点歇着,别熬坏了身子。”
“辛苦您了,大伯。”柳琦鎏深深一揖。
“自家亲戚,说这些干嘛。”柳大伯摆摆手,背着手,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出了院子。
至此,这场丧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家族中的近支本家族人留了下来,他们开始帮忙收拾租来的桌椅和锅碗瓢盆。女人们将剩菜打包,分给守夜的亲戚;男人们则搬桌抬椅,将碗碟归拢到大木盆中,准备明日归还。水井边,几个妇人正蹲着刷碗,井绳吱呀作响,水花四溅,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柳琦鎏和几个本家哥哥围坐在一起,桌上摊着几本账本,油灯昏黄,映照着密密麻麻的字迹。他们开始结算所有的开支费用。账本一本本翻开,每一项支出都清晰明了:骨灰盒五百元,小班堂会六百元,香烛纸钱二十元,酒席食材三千元,租借桌椅三十元……大家逐一核对,气氛严肃而认真。
“光酒席就花了三千元,”一个堂哥皱眉,“这还不算肉钱是自家出的。”
柳明远叹了口气:“虽然花费不少,但在这种情况下,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娘走了一辈子苦日子,最后这一程,咱们做儿女的,总得让她体面地走。”
柳琦泽点头赞同:“没错,母亲生前待人宽厚,从不亏待任何人。现在我们也该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乡亲们的帮助。钱是身外物,情义才是无价的。”
“说得对。”柳琦鎏合上账本,抬头望向夜空,“明天还要去灵堂复二,得把香火续上,纸钱烧足。娘最讲究这些,她说过,人走了,魂还在,得让魂知道,家里人没忘了她。”
众人默然点头。
忙完这些,天色已近傍晚,月亮已显,清辉洒落。
夜幕缓缓降临,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深蓝吞没,院子里挂起了几盏昏黄的灯笼,纸糊的灯罩被风轻轻吹动,光影摇曳,映照出一片温馨而又略显沉重的氛围。灯笼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像是一圈圈泛黄的记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和菜肴的香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既感到慰藉又不禁心生哀伤。偶尔有风吹过,檐下的纸钱灰烬随风飘起,像一只只疲倦的蝶,悄然落在庭院之中。
大家简单吃了点剩菜剩饭,围坐在院中石桌旁,开始商量第二天去灵堂复二的时间和出行计划。
“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大家都早点起来。”柳琦鎏提议道,“灵堂虽远,但路好走,早去早回。”
“行,我负责安排车辆,保证大家都能顺利过去。”本家一个侄子柳大勇拍着胸脯说道,“咱们家有好几辆车,每辆能坐四五个人,足够用了。”
“那女眷和孩子坐头一趟,男的坐第二趟。”柳明远补充,“路上颠簸,别让她们受罪。”
“还得带香、纸钱、供果、蜡烛,一样不能少。”一个婶子提醒,“老太太生前最爱吃桂花糕,我明天一早蒸一锅带上。”
“我也带点她常喝的菊花茶。”另一个嫂子说。
“好,都安排妥当。”柳琦鎏点头,“大家今晚早点歇息,明早八点集合,八点半准时出发。”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散去。
夜深了,柳家大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井边还在滴水,风穿过廊下,吹得灯笼轻轻晃动。柳琦鎏因为归还借用的邻居的物品,在邻居家稍坐了一会。他将一口铁锅和几只碗还给王婶,王婶拉着他的手说:“琦鎏啊,节哀吧,你娘走得很安详,你们也尽了孝心,她地下有知,定会欣慰。”
“谢谢王婶,这些天多亏您帮忙做饭,不然我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说这些干嘛,咱们是邻居,几十年的情分了。”
柳琦鎏从邻居家出来,夜风微凉,他紧了紧身上的素衣。等他走到老宅子门口,却见大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柳琦泽两口子和柳琦鎏的妻子沈佳都站在门外,神情落寞。
柳琦鎏一愣:“这是怎么了?”
柳琦泽苦笑一声:“大哥大姐二姐他们说累了,就把我们赶了出来,说是要睡觉了。还说老父亲也累了需要睡觉,不让任何人打扰。”
沈佳低声道:“我敲了门,大姐从门缝里探出头,说‘你们回去吧,家里要清净’。可……可我们也是柳家人啊,守灵、办丧事,哪一样没出力?怎么到头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
柳琦鎏眉头紧锁,心中一股怒火升起,却又强压下去。他走到门前,轻轻叩门:“大哥,是我,琦鎏。我们能不能先进去歇一歇?外面冷。”
门内沉默片刻,传来大哥低沉的声音:“琦鎏,不是我不让你们进,是爹刚睡下,医生说他情绪不能激动。你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柳琦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委屈与愤怒,转身对众人说:“走吧,都累了好几天了,各自回自己的家好好睡一觉吧。”
柳琦泽低声问:“二哥,咱们……是不是不被这个家认了?”
柳琦鎏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个弟弟和弟媳,声音坚定:“这个家,永远是我们的家。门可以关,但心不能关。只要我们心里还记着娘,记着这个姓,就没人能把我们赶出去。”
沈佳眼眶红了:“可他们怎么能这样?咱们辛辛苦苦办完丧事,连个坐下来闲聊几句的功夫都不给……”
“别说了。”柳琦鎏轻声打断,“他们也累,也伤心。也许……只是方式不同。但咱们不能因此就丢了情分。”
众人默默点头,跟着柳琦鎏往各自的家走去。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照出每个人脸上复杂的表情——有疲惫,有委屈,有不甘,也有隐隐的坚定。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柳琦泽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树冠:“二哥,记得吗?小时候,娘常带我们在这棵树下乘凉,给我们讲故事,说星星是天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
柳琦鎏抬头,望着那棵苍老的槐树,枝叶婆娑,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他轻声说:“记得。娘还说,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就没人能拆散我们。现在,她走了,但我们还在。只要我们还在,这个家,就还在。”
沈佳忽然握住柳琦鎏的手:“以后,咱们自己好好撑起咱们的家,好不好?不靠谁,也不求谁,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
柳琦鎏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一行人渐行渐远,身影融入夜色。身后,柳家老宅的大门依旧紧闭,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颗孤独跳动的心。
而天边,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坠入天际深处,仿佛带走了什么,又仿佛,带来了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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