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重逢急归队
王栓柱和孙二狗像两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塑，直愣愣地站在帐篷门口，眼睛死死地盯在靠在行军床上的古之月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帐篷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伤员的呻吟，证明着世界还在运转。
王栓柱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声响，那张经历了战火风霜、已经褪去不少稚气的脸上，
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积压了太久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师……师傅！！！”
一声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蛮牛，几步就冲到了床边，根本顾不上古之月身上还缠着的绷带和夹板，一把死死地抱住了古之月那瘦削的身体，把脸深深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长久压抑的悲伤，更有一种儿子找到父亲般的委屈和依赖。
“师傅！俺的师傅啊！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俺就知道！
俺就知道你命大！死不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古之月一肩膀，双臂箍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
几乎同时，孙二狗也红着眼圈冲了过来。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下手狠辣的老兵，
此刻也全然失了方寸，他用没受伤的右手，也紧紧抱住了古之月的另一边肩膀，河南话带着哽咽：
“老连长！古老哥！
你可把弟兄们……想苦了啊！”
王拴柱的东北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师傅！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俺天天都在想你，还想着等打赢了美国鬼子，就去给你立个碑！”
孙二狗也哽咽着，河南腔里满是激动：
“老古，你可真是命大！
掉悬崖都摔不死，俺们还在炊事班给你煮了鸡蛋，想着要是你能回来，就给你补补，结果鸡蛋都放坏了！”
古之月被两人抱得几乎喘不过气，肋部的伤口被挤压，传来一阵阵刺痛，
但他却没有丝毫挣扎，反而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臂，轻轻拍打着王栓柱剧烈颤抖的后背，苏北话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了……好了……栓柱，
二狗……我没事……活着呢……活得好好的……”
三个在战场上刀头舔血、见惯了生死的汉子，
此刻就这样毫无形象地抱在一起，哭声和压抑的抽泣声在狭小的帐篷里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男人身上浓重的汗味、硝烟味，还有眼泪的咸涩气息。
就在这时，帐篷门帘再次被掀开，小王护士端着换药的托盘走了进来。
看到眼前这“三个男人抱头痛哭”的景象，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圆脸蛋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把托盘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放，叉着腰，用她那清脆的嗓音毫不客气地说道：
“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
老大不小的了，几个大老爷们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也不害臊！
古老哥还是重伤员呢！
骨头都没长利索，经得起你们这么折腾吗？
快松开！快松开！”
被她这么一嚷嚷，王栓柱和孙二狗才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慌忙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王栓柱更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偷偷瞄着古之月的脸色，生怕刚才自己用力过猛，把师傅给抱坏了。
古之月也咳嗽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对小王笑了笑：
“没事，小王，他们……他们也是高兴。”
小王白了他们一眼，没再多说，开始熟练地给古之月更换头部的纱布和检查肋部的固定夹板。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注意事项。
等小王换完药，端着托盘离开后，帐篷里的气氛才重新放松下来。
孙二狗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边缘有些磨损的信封，双手递到古之月面前，河南话里带着郑重和一丝骄傲：
“古老哥，这是……团里给你批下来的立功证书！
二等功！咱们全团头一份！
这不，听说你还活着，团长特意让我这次请假来看你，一定要把这个带给你！
团长还说，等你伤好了归队，要召开全团大会，好好给你宣传表彰呢！”
古之月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沉甸甸的信封，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张印着红色文字的奖状，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姓名、部队番号和“荣立二等功”的字样。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铅印的字迹，眼神有些恍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立功受奖了。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淞沪战场……
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年轻士兵，穿着德械师的军装，在四行仓库外围和日本人血战。
第一次授勋，好像就是在那之后，因为“作战勇敢”，晋升成了少尉排长。
那时候，授勋是什么感觉？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就是上面发下来一个勋章，别在胸前，长官拍拍肩膀说几句鼓励的话，然后继续投入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厮杀。
为什么打仗？为了国家？
太模糊。为了人民？
太遥远。
更多的是为了不被日本人打死，
或者，是为了不辜负身边倒下的弟兄，是为了那个给他授勋的长官……
浑浑噩噩，像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往前冲，看不清方向。
而现在，手里这张同样代表着荣誉的立功证书，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志愿军汽车司机，一个小兵，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战斗。
为了身后刚刚建立、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新中国，为了那些分到了土地、眼里重新有了光的老百姓，也为了救他性命、待他如亲人的朝鲜阿妈妮和那些质朴的村民……
是为了自己，和千千万万像自己一样的普通人，能不再受欺辱，能过上安生日子！
这种清晰的目标感和归属感，是过去那些浑浑噩噩的授勋，根本无法比拟的。
他轻轻摩挲着证书，苏北话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功不功的……没啥。
能把物资送上去，让前线的弟兄们少流点血，比啥都强。”
王拴柱凑过来，兴奋地说：
“师傅，俺现在开车技术可厉害了！
上次在铁原，俺开着卡车躲过了美国飞机的轰炸，还把物资安全送到了前线，李排长都夸俺是好样的！”
孙二狗看着古之月，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是啊，老古，拴柱现在可出息了，比咱们这些老司机都厉害！
古老哥，你是不知道现在前线的艰难。
第四次战役是结束了，可美国佬的飞机更疯了！
搞什么‘绞杀战’，白天黑夜地盯着咱们的运输线炸！
汽车损失太大了！
光是咱们团，这一个月就报销了不下三十辆车！
司机伤亡也大，牺牲的，重伤的……补充上来的新手，一时半会儿顶不上去。
现在往铁原前线运送物资，那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啊！
前线的同志们，是真苦……”
他这话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丢进了古之月心里那堆早已躁动不安的干柴里！
古之月猛地坐直了身体，也顾不上牵动伤口的疼痛，声音陡然提高：
“什么？！
司机伤亡这么大？！
物资送不上去？！”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前线战友们在冰天雪地里，顶着敌人猛烈的炮火，
因为弹药匮乏而不得不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进行残酷的白刃战；
仿佛看到了他们因为粮食短缺，只能一把炒面一把雪地艰难支撑……
一股火烧火燎的焦急瞬间攫住了他！
他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被，挣扎着就要下床，苏北话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
“不行！我得回去！
我得立刻出院！
前线那么缺司机，我怎么能躺在这里睡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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