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风尘三侠与张三丰、觉远罗汉等九圣于少林大雄宝殿论道七日,纵谈儒释道三家真谛,又论及天下武道传承、大唐国运兴衰,末了各抒己志,或归山苦修,或云游济世,或隐于市井观风,九圣身影渐次淡出江湖,暂且不表。
单说这八水环绕的长安城,自九圣离去后,光阴荏苒,又过了两载春秋。渭水的波痕涨了又落,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车辙碾出的凹痕添了新纹,坊市间的喧嚣依旧如昔——卖炭翁的吆喝穿巷而过,波斯胡商的琉璃盏在晨光里流转,小儿们举着糖画追逐打闹,溅起的尘土混着桂花的香气,是长安独有的烟火气。只是那朱雀大街尽头,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时,老将们扬尘送别、铁甲映日的景象,却如褪色的绢画,被岁月悄悄晕染得模糊。当年随太宗皇帝平定四海、又随苏定方远征异域的老弟兄们,恰似秋后的草木,经不得霜风一吹,便接二连三地凋零了。
最先去的,是屈突通、屈突盖这对同袍同骨的将门弟兄。说起这二人,长安城里的老卒们无不竖起拇指——当年苏定方挂帅平定西突厥,兵至鹰娑川,遇颉利可汗麾下猛将莫贺咄设率三万铁骑据险而守,正是这弟兄二人一守一攻,硬生生撕开了敌军防线。屈突通生得面沉如水,用兵素来持重,当日他领两千步卒守左翼山口,敌军轮番冲击了七次,箭矢如蝗般落进阵中,他麾下士卒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盾牌组成的防线竟如铜墙铁壁,连一只飞鸟都插翅难越;胞弟屈突盖却截然相反,性如烈火,善使一柄镔铁长刀,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那日他见右翼敌军阵型松动,竟单骑突入敌阵,刀光过处,敌兵首级纷纷落地,直杀得浑身浴血,仍高呼着“随我杀贼”,硬生生将莫贺咄设的中军搅得大乱,为苏定方的主力合围争取了时辰。那一战,鹰娑川的草被鲜血浸成了暗红色,屈突兄弟的威名也随捷报传遍了西域。
两载前的暮春,长安城里忽降一场罕见的暴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未歇。屈突通已是七十九岁高龄,腿脚虽有些不便,却仍爱坐在府中廊下,就着雨声听家人讲市井传闻。那日午后,雨势稍歇,檐角的水珠串成帘,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望着院角那株老槐树,忽然想起当年在雪山与西突厥作战的日子——那时天寒地冻,雪没膝盖,夜里宿营时雪水顺着帐篷缝隙灌进靴筒,冻得脚趾发麻,他与屈突盖、史大奈等人挤在一处,围着篝火烤着冻硬的面饼,听苏定方讲日后平定西域、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念想。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对身旁端茶的老仆说:“那年雪山的雪,比这雨凉多了……老弟兄们在那边,该等急了,我也该去见他们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要去坊市买些茶叶。当晚,家人见他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呼吸已绝,枕边还放着一枚当年从鹰娑川战场上捡回的、被箭簇击穿的铜钉——那是当年屈突盖替他挡下一箭后,二人合力从敌兵尸身上拔下的,相伴了近四十载。
屈突盖闻听兄长噩耗,如遭雷击。他本就因早年战伤缠身,近些年常咳疾发作,此刻扶着兄长的灵柩,竟连哭都发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灵前悬挂的兄长画像,画像上的屈突通身披铠甲,目光如炬,还是当年鹰娑川时的模样。他在灵前守了三日三夜,水米未进,第四日清晨,忽觉胸口一阵翻涌,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溅在灵前的白烛上,烛火摇曳间,他指着墙上悬挂的那副旧甲——那是当年平定西突厥后,太宗皇帝亲赐的明光铠,甲胄上还留着一道刀痕,是莫贺咄设的长刀所划。他颤巍巍地对儿子屈突诠道:“把这甲……还给陛下……就说……屈突家的儿郎,守得住大唐的疆土,没辜负陛下的信任……”话音未落,头一歪,溘然长逝。
兄弟二人相继辞世的消息,像一阵寒风,吹遍了长安的军营。那日午后,老将史大奈正在万年县的校场上,看后生们演练枪法。这位当年从突厥来降的猛将,如今已是八十一岁高龄,满头白发如霜,背脊却依旧挺直。他本是突厥阿史那部的贵族,当年见太宗皇帝仁政爱民,便率部归唐,一生随太宗、苏定方南征北战,从洛阳城下到辽东半岛,从漠北草原到西域诸国,不知饮过多少战血,身上的伤疤多得数不清——左肩肩胛骨里,至今还嵌着一枚当年洛阳之战时的箭簇,那是屈突通替他挡下的。
那日校场上,后生们持枪演练的正是苏定方所创的“破阵枪法”,枪影翻飞间,史大奈忽然想起当年在洛阳城外,他与屈突通并肩冲锋,一支冷箭从斜刺里射来,眼看就要穿透他的后心,是屈突通猛地扑过来,用自己的护心镜挡了一下,箭簇虽被挡偏,却还是擦着他的肩胛骨射了进去。后来在军营里,屈突通握着他的手说:“老史,你我都是大唐的兵,你的命,也是大唐的命,不能轻易丢。”
如今,那替他挡箭的人,走了。
史大奈拄着手中的铁枪杆——这杆枪陪了他五十多年,枪杆上布满了老茧磨出的痕迹,枪头虽已锈迹斑斑,却依旧透着寒气——望着屈突兄弟府邸的方向,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砸在身前的尘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老哥哥们……走得真快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竟再也没能直起身子。
围上来的后生们惊呼着扶住他,只见老将的手还紧紧攥着枪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双目圆睁,望着校场入口的方向——那是当年苏定方率他们出征时,必经的路。枪尖斜指地面,仿佛还在发力,要刺向那早已消散在岁月里的假想敌阵。
史大奈故去的消息传到苏府时,苏定方正坐在院中擦拭那杆“寒骨枪”。枪杆上的红缨早已褪色,泛着陈旧的暗红色,枪身是当年西域玄铁所铸,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泛着冷光。他听儿子苏庆节说完,只是沉默着,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枪尖,擦得那锈迹斑斑的枪尖重新露出锋芒,而后长叹一声:“史大奈……当年在辽东,你抢着替我喝那碗毒酒,说‘将军是帅,不能有事’,如今……倒是你先去了。”
话音未落,院外的风卷着槐树叶飘进来,落在枪杆上,像是在应和他的叹息。
没过半年,又一位老将走了——张公瑾。这位以智谋闻名的老臣,与苏定方、屈突通等人不同,他手中的剑少沾鲜血,胸中的谋略却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的部下率重兵反扑,正是张公瑾站在玄武门前,一箭射落李建成的帅旗,帅旗落地的那一刻,东宫叛军的军心瞬间溃散;后来随苏定方征讨高句丽,敌军以百艘战船横亘在辽水之上,封锁航道,又是张公瑾深夜勘察水文,献上“火攻计”——他让人用芦苇扎成草人,披上铠甲,置于空船之上,趁夜顺流而下,诱敌放箭,待敌军箭矢耗尽,再以满载硫磺、火油的快船紧随其后,一把大火烧得高句丽战船樯橹灰飞烟灭,硬生生打开了辽水的航道。
晚年的张公瑾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每日只在书房里整理旧年的战报、兵书。他怕眼睛花了看不清字迹,便让家人将烛火挑得极亮,案头堆满了泛黄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哪一战用的是“诱敌深入”,哪一战靠的是“声东击西”,哪一处地形适合设伏,哪一支敌军的主将性情急躁……他说,这些都是用无数弟兄的性命换来的经验,要一一绘图注解,留给后世的将领作参考,免得他们再走弯路。
那日清晨,家人端着早饭走进书房,却见张公瑾伏在案上,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支狼毫,笔尖的墨迹尚未干透,纸上画的正是当年辽东海战的布阵图——图上用朱笔圈出的,正是他当年设伏的芦苇荡,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此处水浅,敌船难行,可置火船……”
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飘出窗外,与长安城里的晨雾融在一起。张公瑾的头靠在纸卷上,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累了,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一时间,长安城里的白幡接连升起,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从将军府邸到寻常巷陌,随处可见挂着白布的门庭。当年贾柳楼结义的弟兄,当年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袍泽,当年跟着苏定方远征西域、辽东的老卒,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繁华帝都。
百姓们站在街边,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过——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妻,有身着孝服的儿孙,有拄着拐杖的老战友,他们走得很慢,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经历过贞观盛世的老人,望着队伍里那些熟悉的姓氏牌匾,忍不住抹着眼泪叹息:“当年那些为大唐镇守四方的老将军啊……一个个都走了……还记得贞观年间,苏将军率他们平定西域,捷报传到长安时,这朱雀大街上全是欢呼的人,如今……”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呜咽声打断。街边的小儿不解地问爹娘:“那些老爷爷去哪里了?”爹娘摸着孩子的头,轻声道:“他们去天上了,继续守护咱们大唐呢。”
长安的秋来得悄无声息,梧桐叶落了满地,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城西的苏府,依旧静立在两株老槐树下,与周围的哀戚氛围不同,这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枪风呼啸,便只剩庭院深深的寂静。
苏定方已年近八旬,须发皆白,连眉毛都沾着白霜,却仍每日清晨天不亮便起身,在院中练枪。他的动作不复当年那般迅猛如雷,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定军枪”的起手式,枪尖斜指地面,如泰山压顶;“破阵枪”的连环刺,枪影层层叠叠,如惊涛拍岸;“回马枪”的转身,枪杆横扫,带起的风竟能卷起地上的落叶,旋转着飘在空中,又缓缓落下。
那杆“寒骨枪”陪了他近六十年,从少年时在故乡冀州练枪,到随父征战河北,再到追随太宗、平定四方,枪杆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岁月的痕迹,也刻着无数弟兄的名字。他舞枪时,常常会想起当年在鹰娑川,屈突通、屈突盖一左一右与他并肩;想起在辽东,史大奈抢着替他喝毒酒时的决绝;想起在辽水之上,张公瑾指着地图,眼中闪烁的智谋之光……枪风掠过,仿佛那些逝去的老弟兄们就站在他对面,与他隔空对练,枪影交错间,依稀还是当年金戈铁马的模样。
“爹,天凉了,风也大,回屋吧。”儿子苏庆节披着一件厚衣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的胳膊。苏庆节如今也已年过花甲,鬓角染霜,这些年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看惯了他每日练枪,也看惯了他望着远方出神的模样。
苏定方收枪而立,枪尖拄在地上,支撑着他略显佝偻的身躯。他望着长安城的方向,远处的朱雀大街隐约可见,晨雾中的城楼轮廓朦胧,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怅惘:“他们都走了……屈突通、屈突盖、史大奈、张公瑾……一个个都走了……倒把我一个人留下,看这长安的秋。”
话音未落,远处的军营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呜——呜——呜——”
号角声雄浑而苍凉,穿透晨雾,在长安的上空回荡,一遍又一遍,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老将们,奏响最后的挽歌。八水环绕的长安,渭水、泾水、沣水、涝水……依旧静静流淌,水面倒映着飘落的梧桐叶,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是那水中,再也映不出当年那些并肩作战、意气风发的身影了。
苏定方久久伫立在院中,握着枪杆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目光望着远方,眼角的皱纹里,不知何时已浸满了泪水。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的肩头,像是在安慰这位孤独的老帅,又像是在诉说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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