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过于真实,以至于杨十三郎都伸出手来,想扶住戴芙蓉……
戴芙蓉在一个破碎的、充满裂隙的洞天中,正是他们之前疗伤的那个。
简陋石床早已粉碎,她倒在废墟里,身上那身素袍破碎不堪,沾满灰尘与血迹。
她丹田处,那被玉液天香暂时封住的金丹裂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裂、扩散,暗金色的本源与灰黑色的噬星法则交织喷涌,如同在她体内绽放出一朵致命而妖异的花。
她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白。
她努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数空间的阻隔,精准地“看”向了碑林中的杨十三郎。
她的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传出,但杨十三郎却“听”得分明,那是一个哀戚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控诉:
“皆……因……你……”
“皆因你执意求‘真’!”
这控诉并非孤声。
它瞬间与那天地间无数的哭嚎、诅咒、怒吼汇合,形成一股滔天的声浪,裹挟着尸山血海、家破人亡、文明倾覆的具体画面,狠狠地、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杨十三郎的神魂与道心!
第四座碑上,那行暗红色的字迹骤然光芒大放,仿佛在呼应这惨烈的“结果”。
第五座碑的震颤达到了顶峰,碑顶光雾中,那定格画面旁,另一行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字迹,如同用寒冰雕刻而成,缓缓浮现:
“此或为汝所求‘真相’之果,汝可承否?仍要求否?”
两问合一,前后夹击!
第四问,拷问抉择的初衷:即便明知可能是地狱,你是否还要打开那扇门?
第五问,逼迫面对结果:看,这就是你打开门后可能的样子!你的挚友因你而死,你誓言守护的众生因你而受难,你追求的秩序因你而崩坏!这一切,你承担得起吗?你还有脸说“求”吗?
这不是幻象的恐吓,这是基于因果逻辑的推演,是无数历史案例的警示,是人性深处对未知灾难的天然恐惧,被碑林力量放大到极致的体现!
杨十三郎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感觉到了。
他“闻”到了戴芙蓉道消时,那最后一丝生机散尽的冰冷与虚无。
他“听”到了无数生灵在灾难中,对他这个“始作俑者”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触摸”到了文明灰烬的粗糙,尝到了神血与泪水的咸腥。
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铅水,从头顶灌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冻僵、压垮。
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与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或许……或许不去揭开那个真相,让一切维持表面的平静,哪怕这平静是虚伪的、有毒的,是否才是对芸芸众生真正的“仁慈”?才是对戴芙蓉真正的“保护”?
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真相”,赌上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无数人的安宁与性命,甚至赔上自己夫人的生死……这代价,是不是太疯狂了?这执念,是不是本身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魔”?
碑林死寂。
唯有那两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悬在他的神魂之上。
唯有那幅末日的图景,如同最真实的噩梦,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压力前所未有。
这不是刀剑相加的凶险,而是理念根基的动摇,是道路选择的终极迷茫。一步踏错,或许不会身死,但道心将出现永难弥补的裂痕,甚至可能就此转向,沦为平庸的“现实主义者”,或者更糟,成为一个因恐惧后果而自我囚禁的懦夫。
时间,在极致的沉重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深渊边缘徘徊。
杨十三郎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颈侧,青筋微微凸起。他死死盯着第五座碑上,戴芙蓉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杨十三郎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墨玉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内心激烈挣扎的倒计时。
放弃吗?
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带着对真相的模糊猜测,带着对夫人伤势的无力,远走他方,隐姓埋名。
三界很大,总能找到一处苟延残喘的角落。长生大帝或许不会为了一个“可能知晓些许内情”的小人物而翻天覆地地追杀。戴芙蓉……或许还能用其他天材地宝,勉强续命……
一个微弱但诱人的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响起。
但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
他脑海中,闪过了陨星之墟深处,那五曜星官残留的最后一丝神念中,那份洞悉真相后,无与伦比的愤怒与悲凉。
闪过了“周天星斗大阵”下,那被悄然抽走生机,化为死寂尘埃的无数星辰与依附其上的生灵。
闪过了通明殿案卷中,那些被草草结案、相关者“意外”身亡的记录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多血泪与冤屈。
闪过了书灵翰墨分神提及“旧客归来”时,那凝重的神色。
最后,定格在戴芙蓉推开他,挡下“噬星指”时,那决绝的眼神。
她挡下的,不仅是一道攻击,更是对“冷漠”与“妥协”的默许!她想要的,绝不是他为了“可能”的平安,而放弃对真相与公道的追寻!那不是救她,那是对她信念与牺牲的背叛!
“嗬……”
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吐息,从杨十三郎喉咙深处溢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眸中那瞬间的剧烈动荡与迷茫,正在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痛苦、却也更加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两行字的问题。
而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脚步落在墨玉地面上,声音不大,却仿佛踏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先看向第四座碑,看向那行“引动荡,仍求否”的字迹,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
“动荡……非真相之过。”
“乃掩盖真相者之罪!乃编织谎言者之孽!乃以强权镇压异议、以历史粉饰太平者,所积累的、终将爆发的业火!”
“若因恐惧这业火焚烧时的惨烈,便永世任由谎言编织的幕布遮蔽天空,任由罪孽在黑暗中滋生壮大……那么,众生所陷的,才是永恒、无望的黑暗!”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第五座碑,转向那末日的图景,尤其是图景中心,戴芙蓉渐渐黯淡的面容。他的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痛,但那悲痛并未将他淹没,反而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至于代价……”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竟有泪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更炽热的光芒蒸发。
“我从未敢轻言‘承担’。生灵涂炭,至亲殒身……此等代价,重逾山岳,深如渊海,何人敢言一肩担之?”
“但——”
他猛地挺直脊梁,仿佛要将那无形的重担真正扛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这沉寂的碑林中轰然炸响:
“若因恐惧代价,便放任罪魁逍遥,便坐视真相永埋,便辜负逝者之血,便背叛生者之望……”
“那么,我杨十三郎,纵苟活万载,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这代价,或许我永远无法真正‘承担’,但我愿以我之道,以我之命,去搏一个不同的可能!去斩断那制造代价的黑手!去照亮那可能到来的黑暗!”
“纵知前路或许是地狱,纵知自身或许粉身碎骨……”
他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碑林的穹顶,望向那不可知的高处,望向那被篡改的星图之后,望向那无数双或期盼、或麻木、或已永远闭上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此路,我走定了!”
“此真,我求定了!”
“纵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此心,不悔!”
“轰————!!!!”
第四座功过碑上,那行暗红色的字迹,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瞬间扭曲、融化、消散!那沉重的预言与诅咒般的气息,荡然无存!
第五座功过碑顶,那末日的图景剧烈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巨石击碎!戴芙蓉虚幻的身影,在彻底消散前,那绝望哀戚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的慰藉?旋即,整个景象连同那行冰寒的字迹,轰然崩碎,化为漫天淡金色的光点,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光之雨。
两座石碑的光芒,迅速平复、收敛。
碑林之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与“肃穆”,仿佛某种最艰难的关卡已被跨越,某种本质的东西得到了承认。
杨十三郎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方才那番对抗,耗去的心神之力,远比任何一场战斗都要巨大。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道心深处,某些曾经或许存在的、对“后果”的软弱畏惧,对“代价”的侥幸逃避,已被彻底焚毁、淬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通透、更加纯粹、也更加决绝的“向真之心”。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承担”那最坏的后果。
但他更知道,若因恐惧那后果而止步,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这就够了。
虚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浩渺的合音中,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第六问——”
最后三座功过碑,同时亮起。光华交织,一个更加凝实、更加深邃的老者虚影,缓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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