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血腥味。
他不能退,退一步便是道心崩毁,永困碑林。
但前方仿佛是无解的悖论——追求光明,是否注定要沾染黑暗?秉持大义,是否必然伴随牺牲?如果为了一个“对”的结果,使用了“错”的方法,那这个结果,还纯粹吗?
思绪在泥潭中挣扎,越陷越深。
就在那怨念低语即将攀上高峰,战神幻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第三座碑的水面开始泛起代表“否定”的涟漪时——
杨十三郎忽然闭上了眼睛。
不是逃避,而是将所有外界的幻象、低语、质问,全部隔绝。
他向内看去。
看向自己怀中,那枚万象钥。它正散发着温热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并不炽烈,却无比稳固,仿佛惊涛骇浪中的礁石。
记忆碎片再次流淌,但这一次,杨十三郎不再只看那尸山血海的结局。
他看到了更早的画面——战神为何要启那“周天戮神阵”?是因为一场席卷三界、万物凋零、注定无人可逃的“浩劫”。战神是在别无选择中,做出了最痛苦的选择。
他又看向自己的心。那颗一路走来,为挚友伤势而焦灼,为星官枉死而愤怒,为历史被篡而悲哀,为苍生被噬而痛楚的心。
然后,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眸中,那瞬间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淬炼后更加清冽坚定的光芒。他不再看那尸山血海,也不再看那水面倒影,而是将目光投向第二座、第三座功过碑本身,仿佛在与设立这考验的古老存在对话。
“我,从未自诩圣人。”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干涩,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竟暂时压过了亡魂的哀嚎与怨念的低语。
“手段或有瑕疵,目的或存私心,前路或许荆棘遍布,代价可能沉重无比——这些,我从不否认。”
他踏前一步,脚下的“血地”泛起涟漪。
“但,这绝非‘五十步笑百步’!”
声音陡然拔高,清朗如剑鸣,斩开浑浊:
“他们,以秩序之名,行吞噬之实!以天道之名,固权贵之私!他们的目的,是构筑永恒的金字塔,他们高居塔顶,以众生为薪柴!他们的手段,是编织谎言,篡改历史,让黑暗成为理所当然!”
“而我,” 他指向自己的心口,目光灼灼如星火,“所求不过一个‘真’字!所求不过撕开那虚伪的幕布,让阳光照进每个角落!所求不过——有罪者伏法,冤屈者昭雪,历史不被涂抹,众生知其所活、所死为何!”
“目的,云泥之别!”
“至于手段…”
杨十三郎深吸一口气,坦然面对水面中自己那些不甚光鲜的画面,“在一个谎言成为规则、黑暗笼罩四野的世道里,若仍拘泥于绝对‘洁净’的手段,那便等于自缚双手,任由罪恶蔓延!”
“以有瑕之法,求无瑕之真;以当下之‘非’,搏未来之‘是’。此中罪愆,若天道要计,若因果要偿——”
杨十三郎昂首,直面战神幻影,直面那十万八千亡魂的凝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杨立人,一肩担之!纵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此心不悔,此志不移!”
“轰——!!”
话音落下的刹那,第二座功过碑上的尸山血海幻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镜面,轰然破碎!战神幻影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悲怆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释然与认可?旋即,他与无数亡魂的虚影一同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碑林之中。
第三座碑顶的水面,剧烈荡漾,其中并列的画面寸寸碎裂。那冰冷的声音发出一声似叹息似感慨的低吟,最终归于沉寂。水面平复,清澈如初,倒映出的,只有杨十三郎此刻挺直如松的身影。
两座石碑的淡金色光雾,同时收敛、平复,与其他已“通过”的石碑再无二致。
残卷密道带来的最后一丝怨念低语,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嗤嗤”的哀鸣,彻底烟消云散。
第二问,第三问,过。
碑林重归寂静,但那种肃杀沉重的压力,已然减轻了许多。
杨十三郎站在原地,微微喘息。额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内外交攻的心神较量,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在那极致的压力与拷问下,非但没有碎裂,反而被淬去了一些浮华与犹疑,变得更加凝实、坚韧、通透。
他拭去额角的汗,目光投向剩下的石碑。
还有六问。
虚空中的声音,如期而至,无悲无喜:
“第四问——”
第四座功过碑,缓缓亮起。
第二、第三座石碑的光晕如潮水般退去,碑林却并未恢复之前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沉重、更粘稠的威压,仿佛有无形的史笔悬于头顶,墨汁将滴未滴。
第四座功过碑亮起时,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尸山血海的幻影。
只有一缕极淡的青烟,自碑顶袅袅升起,在淡金色的光雾中盘旋、扭结,最终化作一行字。那字并非镌刻,而是如同有生命般“生长”在光雾之中,笔画是凝固的暗红色,散发着一股铁锈与灰烬混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那行字是:
“汝所求‘真相’,若将引三界动荡,众生罹难,汝仍求否?”
字迹浮现的瞬间,杨十三郎周身的空间仿佛凝固了。时间、声音、乃至思维的流动都变得滞涩。那行字不仅仅是一个问题,它更像是一个预言,一个诅咒,一个提前写就的判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台之上。
他尚未回答——事实上,这似乎是一个无需立即回答的诘问,它更像是一颗种子,被种入了他的心田,然后,开始生根、发芽、疯长。
“嗡嗡嗡——”
第五座功过碑几乎在同时共鸣亮起,与第四座碑的“静”形成鲜明对比。碑身剧烈震颤,表面的古老铭文如活物般游走,淡金色的光雾疯狂翻涌,向内坍缩、凝聚。
光雾中,景象开始浮现。
起初是模糊的色块与光影,伴随着遥远而混乱的声响——金铁交击的锐鸣、建筑崩塌的轰响、惊惶绝望的哭喊、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
景象也随之变得具体、残酷、真实。
杨十三郎看到了天庭。
但不是如今祥云缭绕、仙宫巍峨的天庭。他看到南天门的匾额碎裂,坠入云海;看到瑶池之水被染成暗红,无数仙植灵根枯萎折断;看到通明殿燃起熊熊大火,无数书卷化为飞舞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
他看到凌霄宝殿的穹顶被一道撕裂苍穹的巨力击穿,玉帝的御座倾斜、崩塌。他看到曾经秩序井然的三十六宫、七十二殿,到处是奔逃的身影、厮杀的光影、泼洒的神血。
混乱在蔓延,向下界蔓延。
人间的景象一闪而过——山河破碎,城池陷落,洪水与烈火肆虐,无数凡人在天灾与随之而来的妖魔之祸中哀嚎、奔逃、倒下。田野荒芜,尸横遍野,文明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盏盏熄灭。
甚至那幽冥地府,似乎也失去了秩序,忘川逆流,鬼门破碎,无数冤魂厉魄冲出桎梏,加入这场席卷三界的混乱盛宴。
而在这一切混乱、毁灭、绝望景象的最中心,最清晰的一个画面,缓缓定格——
是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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