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处直离开许州两日后,河南太康县外面左良玉部的军营。
他的中军大帐内,左良玉刚与几名部将议完军务,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年的征战与朝廷的猜忌,让他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虽然在他内心自己从来没想过造大明的反,但也不想恭恭敬敬的当个老实人任由朝廷捏扁搓圆。
自己的老熟人,以前同样在昌平当副总兵的汤九州就是如此,朝廷说啥就是啥,让他进山搜剿流寇就进山,论钻山沟谁钻的赢流寇,结果他派周尔敬和赵柱率主力进山搜寻半月一无所获。
去年被御史弹劾后丢了河南总兵之职现在还是待罪之身,能指挥的军士就那一千二百家丁,前些日子陈抚院得知克贼又窜到河南了,让自己率军和汤九州汇合夹击他,自己也派了游击孔道兴部率军二千三百跟着汤九州驻防嵩县,但现在豫西有刘处直、高迎祥部还有张献忠、罗汝才、张一川等巨寇,就那两三千官军真要碰到大队流寇也是送菜的份。
这些事越想越头疼,索性不想了,反正他已经叮嘱了孔道兴遇事记得跑路,别傻乎乎的莽上去。
“父帅,许州有消息传来。” 左梦庚,左良玉年仅十八岁的儿子,也是他着力培养的继承人,手持一封皱巴巴的信件,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吓和悲伤。
左良玉眉头一紧,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许州是他的老巢,家眷皆在此处。
“何事惊慌?成何体统!” 他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句,维持着父亲的威严。
左梦庚将信递上,声音带着哭腔:“是……是许州兵变!王海那狗贼……他……他引乱兵冲击了我们家的宅邸!娘亲……姨娘们……弟弟妹妹他们……呜呜……”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什么!” 左良玉一把夺过信件,他快速扫视着信上的内容,那是由许州逃出的王仁写的信,王仁为了逃脱罪责写的语焉不详,但大致也能看明白意思了,左良玉以前不识字,但当上高级将领后还是学会了一些。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十余年的刀头舔血、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旅生涯,让他强行压住了眼前阵阵发黑的感觉,他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没有倒下。
他重新坐下,目光死死地盯着信纸,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左梦庚压抑不住的哭声时断时续。
良久,左良玉才开口道,像是在问左梦庚,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确认了吗?一个……都没活下来?”
左梦庚哭着摇头:“信上说,府内……几乎被屠戮殆尽……”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快步走入帐内,手中捧着另一封信:“总镇,大营外有人射来此信,指名要交给大帅亲启。” 那信封材质普通,但封口的火漆图案却有些奇特。
左良玉心中一动,挥手让家丁退下,他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当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手歪歪扭扭的楷书,不过好歹能看的明白。
他强忍着怒火和复杂的心情,仔细阅读起来,信的前半部分,刘处直相对客观地描述了许州兵变的起因(王仁私通部属之妻引发)和过程,以及乱兵冲击左府造成的惨剧,看到家人尽殁的确认,左良玉再次有些扛不住了。
但接着看下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刘处直言明,是他及时率军入城弹压了兵变,并在乱军之中救下了他的长女左梦梅!
“梦梅……还活着?” 左良玉低语一声,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些许,左梦梅自幼聪慧伶俐,最得他宠爱,与其他庶出的子女感情不可同日而语,得知她幸存,左良玉心中那滔天的悲愤和毁灭感,竟奇异地平息了一大半。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克贼直言不讳地表明他与左梦梅两情相悦,已决定带她走,并承诺将来若得天下,必保左家安康富贵!
“混账东西!” 左良玉忍不住骂了一句将信拍在桌上,自己的女儿竟然跟了一个流寇头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愤怒之后,一种属于乱世军头的算计,开始在他心中盘旋,他重新拿起信,目光落在最后那几句承诺上,反复看了几遍。
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小妾庶子女,本就没多少感情,死了虽然心痛,但并非不能接受。
最重要的是梦梅还活着,而且跟了刘处直……刘处直如今是流寇中风头最盛、实力最强的还是他们所谓的盟主,连卢象升和洪承畴都十分头疼。
自己全家死绝,朝廷就再也没法用家眷来拿捏、威胁自己了,儿子左梦庚就在身边,左家香火未断,而梦梅跟在刘处直身边,某种意义上,等于自己在这支最强的流寇队伍里……下了一注?
这种想法很冰冷,甚至有些无耻,但在你死我活的乱世环境中他突然觉得也算是给爱女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这年头有点见识的看得出来大明真的处于末世景象了,以后不是亡于东虏就是亡于流寇,自己已经让儿子跟王世忠(他祖父王台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学习女真话,女儿跟了最强的流寇头子,那无论谁赢谁输左家貌似都吃的开,除非大明运气爆棚,先平流寇再灭后金,不过这个概率应该不大,暂时不做考虑。
想到这里左良玉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表情,一旁的左梦庚完全看不懂了。
“父帅……信上还说些什么?姐姐她……” 左梦庚见父亲神色变幻,忍不住问道。
左良玉将刘处直的信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左梦庚接过信快速看完,当看到姐姐被刘处直所救并要跟随其离去时,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悲伤,眼泪再次涌出:“姐姐……她怎么能跟了流寇,以后岂不是很难再见面了吗,娘亲她们都死了……呜呜……”
“闭嘴!” 左良玉厉声呵斥,声音十分冰冷,“哭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你是要掌军的人!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软弱只会害了你。”
他站起身,走到左梦庚面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道:“你给我记住!在这乱世,什么亲情、君臣大义都不如手中兵权,感情用事优柔寡断,死得最快的就是你这种人!梦梅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至于她跟了谁……那是她的造化,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左梦庚被父亲疾言厉色的训斥吓住了,生生止住了哭声,只是肩膀还在微微抽动,他年纪尚轻,性格不算刚强,对父亲既敬且畏,听左良玉这么一说,虽然心中依旧悲戚,却也不敢再表露出来。
左良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儿子还需要历练,但眼下不是时候。他转身坐回主位,恢复了冷峻的神色:“许州之事,暂且到此为止,当务之急,是清理门户!”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机:“那些作乱的丘八,找到没有?”
家丁再次入帐禀报:“回总镇,我们在城外三十里的一处废弃谷仓里,找到了四十六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看样子是……是流寇的人干的。”
左良玉冷哼一声:“倒省了老子搜捕的功夫!把他们全部押到校场上去!”
很快,校场之上四十六个参与兵变的军士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冰冷的土地上,他们个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看到高台上端坐的左良玉,更是磕头如捣蒜。
“总镇饶命啊!”
“总镇,是王仁那狗贼先欺辱我等!”
“我等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啊!”
“求总镇看在我等往日功劳份上,饶我们一命吧!”
哭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
左良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中却是烦躁与不解交织,他自问待部下十分宽厚,粮饷少有拖欠还允许他们自力更生,有什么财物也多半分赏下去,为何还会酿成此等祸事?
就为了一个女人?还是说,自己平日确实太过纵容,以至于军纪败坏至此?
他懒得再去深究原因,乱世用重典,背叛必须用血来清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台前,冰冷的目光扫过下面那群瑟瑟发抖的叛卒。
“尔等食我之禄,受我之荫,不思报效,反而作乱犯上,屠我府邸,杀我家眷,王仁该死,你们也该死!左某人的家,也是你们能碰的!”
“总镇!冤枉啊!”
“都是把总王海逼我们的!”
左良玉丝毫不为所动,他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下面的哀嚎:“不必再说了!军法无情!今日不杀尔等,何以正军纪?何以儆效尤?何以告慰我亡妻家小在天之灵!”
他看向充任刽子手的家丁下令道:“全部绞死!即刻执行!”
命令一下,校场上顿时响起一片绝望的哭嚎和咒骂,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如狼似虎的家丁们上前,将一个个叛卒套上绳索,拖向临时立起的绞架。
左梦庚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这血腥的一幕,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涌。
他偷偷看向父亲,只见左良玉身形挺拔如松,面沉似水,眼神冷漠地看着那些被悬吊起来、徒劳挣扎的身影,仿佛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这一刻,左梦庚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刚才的话,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心不狠,站不稳,眼泪和同情,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
四十六具尸体在绞架上轻轻晃荡,投下扭曲诡异的影子,左良玉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刑场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帐。
而对于惹出事故的王仁,左良玉虽然恨他入骨但是却拿他没办法,王仁是朝廷安插的许州守备,不是他从昌平带来的老部将,左良玉只得捏着鼻子同王仁继续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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