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馆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浓稠的乌云。陈砚秋独坐书房,灯花在他沉寂的眸子里爆开,又迅速黯淡下去。值房的孤立、市井的污蔑、家人的受辱、暗中渠道的被切断……郑元化编织的巨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正面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暗中周旋,又被对方以绝对的力量碾碎。他似乎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份送往润州的文书如同石沉大海,汴京赵明烛那边也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时间,正一点点地滑向对他极端不利的深渊。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败名裂,看着顾文渊等人含冤莫白,看着郑元化之流弹冠相庆?
不!绝不!
陈砚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郑元化如此急于构陷他,甚至不惜动用市井下作手段,恰恰说明对方并非毫无顾忌,或许…也感到了某种压力,或是其计划中存在某个必须尽快弥补的破绽!
破绽…会在哪里?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案上那几样东西:那份将他列为嫌疑的“协查通报”,薛冰蟾记录的关于活字印刷痕迹的说明,以及那本最初的“清风本”册子。
协查通报的核心,在于顾文渊那份“亲笔画押”的假口供。只要证明口供是伪造的,那么针对他的构陷便不攻自破。但如何证明?顾文渊被严密关押,根本无法接触。
活字印刷的痕迹…陈砚秋拿起薛冰蟾的记录,再次仔细阅读。那些关于字模磨损、墨色不均的细微描述,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这技术上的独特性,能否成为辨别真伪的钥匙?
他正凝神思索,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随即,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墨娘子那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大人!”墨娘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有发现了!”
陈砚秋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快讲!”
“我们盯了贾师爷几日,发现他每隔两日,便会悄悄去城西的一处僻静宅院,那宅子登记在一个与府衙毫无瓜葛的米商名下,但实际看守的,却是郑元化带来的护卫。”墨娘子语速很快,“我手下最擅长潜踪匿迹的‘灰鼠’,昨夜冒死潜入,发现那宅子的地下,竟是一处私设的刑房和…伪造文书的工坊!”
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伪造文书?”
“没错!”墨娘子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灰鼠’亲眼看到,里面有擅长模仿笔迹的匠人,正在仿写顾文渊的‘供状’!他们似乎对最初几版还不满意,正在反复修改措辞,力求看起来更像顾文渊慌乱之下的口吻!而且,他还听到那匠人与贾师爷的只言片语,提到要‘尽快定稿’,‘郑公催得急’,还说什么‘汴京那边可能有变’!”
汴京有变!陈砚秋捕捉到这关键的四字,心中顿时雪亮。难怪郑元化如此急不可耐,甚至不惜动用市井手段,原来是担心夜长梦多,汴京的局势可能产生对他不利的变化!这无疑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可有…拿到实物证据?”陈砚秋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涩。空口无凭,即便知道对方在伪造,拿不到证据也是枉然。
墨娘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遗憾:“那工坊守卫极其森严,‘灰鼠’能潜入已属侥幸,想要带出那些未定稿的伪证,难如登天。一旦打草惊蛇,对方必定销毁所有证据,再难寻觅。”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泼了一盆冷水。陈砚秋眉头紧锁,在书房内踱起步来。知道对方在造假,却拿不到证据,这种感觉如同隔靴搔痒,令人焦灼。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薛冰蟾的声音传来:“陈大人,您唤我?”
陈砚秋这才想起,之前他苦思破局之策时,曾让安福去请薛冰蟾过来,想再与她探讨一下活字印刷痕迹的问题。他收敛心神,扬声道:“薛姑娘请进。”
薛冰蟾推门而入,她手中还拿着几页写满字迹的纸张和那本“清风本”。她看到墨娘子也在,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对陈砚秋道:“陈大人,您之前让我细查这印刷痕迹,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哦?薛姑娘请讲。”陈砚秋此刻对任何可能的线索都不敢放过。
薛冰蟾将手中的纸张摊开在书案上,上面是她临摹的“清风本”中几个具有代表性字迹的放大图样,旁边标注着详细的特征描述。
“大人请看,”她指着图样道,“我之前说过,活字印刷因字模独立,其印迹会有独特的磨损和墨色差异。但我反复对比后发现,这种差异,并非完全杂乱无章。”
她拿起“清风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个反复出现的“之”字:“您看,这个‘之’字,无论在页首、页中还是页尾出现,其捺笔末端那处独特的崩缺毛刺,形态、位置都完全一致。这说明,在印刷这一整批册子时,使用的都是同一个‘之’字字模。”
她又指向另一个常见的“国”字:“再看这个‘国’字,其右边一点墨色偏浅的特征,在所有出现的地方也都保持一致。这进一步证明,每一批次的印刷,所使用的字模组合是固定的。”
陈砚秋和墨娘子都凝神细听,隐约抓住了什么。
薛冰蟾抬起头,目光清亮:“由此可以推断,清风阁在印刷这批‘清风本’时,所使用的是一套特定的、固定的活字字模。这套字模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印记’——或是磨损,或是崩缺,或是烧制时留下的细微气泡、划痕。这些印记,会忠实地反映在所有由这套字模印制的书籍上!”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肯定:“换言之,只要我们手中有一本确凿无疑出自清风阁的印本(比如大人手中这本),那么,任何声称同样由清风阁印制的文书,其字迹的微观特征,必须与这本样本完全吻合!否则,便是赝品!”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陈砚秋瞬间明白了薛冰蟾的意思!
郑元化要伪造顾文渊的“亲笔”供状,或许可以找到笔迹模仿的高手。但他若要伪造一份“由清风阁印刷、在顾文渊授意下流传的、指证陈砚秋的密信或文书”,那么,这份伪造文书上的印刷字迹,其微观特征必须与真正的“清风本”一致!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伪造者必须拿到清风阁当初使用的那套原版活字!否则,无论他们如何模仿,都不可能复制出那成千上万个字模上独一无二的细微磨损痕迹!
“清风阁的那套活字…”陈砚秋猛地看向墨娘子。
墨娘子立刻会意:“被查封后,所有字模、器械都被登记在册,封存在府衙库房,据说等待集中销毁!”
“他们会不会…偷偷动用那套字模来伪造证据?”陈砚秋追问。
墨娘子沉吟道:“按理说不会。那套字模是重要‘罪证’,动用风险极大。而且,贾师爷找的是模仿笔迹的匠人,并非印刷匠人,他们更倾向于制作手写体的伪证,这样更容易模仿顾文渊的笔迹,也更符合‘口供’的形式。若要制作印刷体的伪证,反而画蛇添足。”
陈砚秋眼中光芒大盛:“也就是说,郑元化很可能还是会提供一份‘顾文渊亲笔画押’的笔迹伪证!而这份伪证,无论他们模仿得多么逼真,只要我们能证明其并非出自顾文渊本人之手,或者证明其制作过程有问题,便能拆穿谎言!”
思路瞬间清晰起来!破局的关键,就在于对方那份尚未最终定稿的“假口供”!
“墨娘子!”陈砚秋当机立断,“能否想办法,拿到他们正在制作的那份伪证的样本?或者,至少弄清楚他们打算用什么方式让顾文渊‘画押’?是强行按手印?还是用药物迷惑其神智后诱使其签字?”
只要知道对方的手段,就有可能找到反制的方法!
墨娘子面露难色:“那处宅院守卫太过森严,想要拿到实物样本,几乎不可能。至于画押方式…‘灰鼠’听到的片段里,似乎提到过‘按惯例办理’、‘让他按个手印便是’之类的话。”
按手印!陈砚秋心中一沉。如果是强行按手印,那么顾文渊本人是否清醒、是否自愿,便成了关键。但人在狱中,如何证明他是被强迫的?
“或许…可以从那伪造笔迹的匠人身上入手。”薛冰蟾忽然开口,“既然他们在反复修改措辞,力求逼真,说明那匠人并非只是简单模仿字形,还在揣摩顾文渊的心态和语气。若能找到这个匠人,或者了解到他模仿笔迹的依据——比如他们是否拿到了顾文渊平日的大量手稿——或许也能找到破绽。”
墨娘子眼睛一亮:“这个或许可以设法查一查!模仿笔迹需要范本,顾文渊的书信文稿,除了被查抄的,流落在外的应该不多。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反向追查!”
一条条可能的路径被梳理出来,虽然依旧布满荆棘,但不再是毫无希望的绝境。技术细节的洞察,与情报网络的努力,在这一刻交织,终于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铁幕上,找到了几处可以撬动的支点。
陈砚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冬夜清冷的空气。胸腔中那股憋闷许久的浊气,似乎也随之吐出了些许。
破局之钥,或许就隐藏在那细微的印刷痕迹之中,隐藏在那伪造工坊的阴影之下,隐藏在对敌人行动规律的洞察之内。
他回身,目光扫过墨娘子和薛冰蟾,郑重拱手:“二位,辛苦了!接下来,还需仰仗二位之力。盯紧那处宅院,查清笔迹匠人的来历和范本来源。我们要在郑元化将这伪证抛出之前,准备好反击的武器!”
“是!”墨娘子和薛冰蟾齐声应道。
夜色更深,清溪馆的书房内,灯火却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明亮。那不再是绝望中徒劳的挣扎,而是蕴含着智慧与决心的光芒,试图刺破这笼罩江宁的沉沉黑暗。破局的钥匙已然在手,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把锁,然后,奋力将其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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