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终究是暂时的。
就在陈砚秋暗中布局,柳婉清与苏承恩悄然行动,试图稳住狱中局面、拖延时间之际,郑元化的反击,以更迅猛、更毒辣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日清晨,陈砚秋如常前往提举学事司衙门。街面上的气氛似乎比前几日更加诡异。那些原本只是暗中指点的目光,此刻变得毫不掩饰,带着审视、怀疑,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偶有相熟的低阶官员迎面走来,也是匆匆拱手,便避之不及地绕行而去,仿佛他身染瘟疫。
陈砚秋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径直走入自己的值房。案头堆积的公文似乎比往日更多了些,他刚坐下,还未及翻阅,通判衙署的一名书吏便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倨傲,将一份盖着江宁府大印的公文放在他桌上。
“陈大人,府尊大人有令,请您过目。”书吏说完,也不多待,转身便走。
陈砚秋拿起公文,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这并非寻常的公务行文,而是一份“协查通报”,内容赫然是关于清风阁案的“最新进展”。通报中称,主犯顾文渊经连日审讯,已“幡然悔悟,供认不讳”,并亲笔画押,供出其刊印“谤书”、煽动士林,乃是受“朝中某官员”暗中指使!通报虽未直接点名,但字里行间暗示的线索——如该官员“新近入江宁”、“曾多次过问士林事务”、“与顾文渊有过秘密接触”等——无一不将矛头隐隐指向他陈砚秋!
公文最后要求各司衙署提高警惕,若发现与涉案官员往来之可疑迹象,须立即上报。
这分明是一份战书!一份将他陈砚秋正式列为嫌疑对象的公开宣告!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陈砚秋能感觉到门外那些下属官吏们投射进来的、混杂着惊疑、同情与畏惧的复杂目光。他握着公文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郑元化此举,不仅是要坐实他的罪名,更是要彻底孤立他,让他在官场中寸步难行!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将公文缓缓折好,放入袖中。此刻任何失态的反应,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然而,官场上的风暴仅仅是个开始。当他结束一天的公务,走出提举学事司衙门时,发现清溪馆的马车并未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老仆安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惊惶:“老爷,不好了!我们的马车在半路被几个泼皮无赖拦住,车夫被他们推搡辱骂,车轮也被他们丢的烂泥污秽糊住,一时无法行驶…老奴,老奴是跑来的!”
陈砚秋脸色一寒。针对他个人的攻击,已经从官场蔓延到了市井!
“无妨,走回去便是。”他淡淡道,心中却知,这恐怕只是开始。
果然,回清溪馆的一路上,他感受到了比清晨更加露骨的恶意。街边巷角,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压低声音议论着。
“看,就是他…听说跟那个印反书的顾文渊是一伙的!”
“表面像个清官,背地里尽干些煽风点火的勾当!”
“怪不得江南最近不太平,原来是有内鬼!”
“呸!斯文败类!”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从阴暗处不断吐出。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编排他“勾结奸商、祸乱士林”的顺口溜。
安福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要回头呵斥,都被陈砚秋用眼神制止。他知道,这些市井流言,绝非空穴来风,必然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推波助澜。郑元化是要用这铺天盖地的舆论,将他彻底污名化,让他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届时再行构陷,便显得“顺理成章”。
艰难地回到清溪馆,还未进门,便见柳婉清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眼中含着泪光,却又带着一股倔强。她身边,幼子陈珂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小脸上满是惊恐和委屈。
“官人…”柳婉清声音哽咽,“你…你可算回来了。”
“出了何事?”陈砚秋心中一紧。
柳婉清还未回答,陈珂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父亲的腿:“爹爹…蒙学里的同窗…他们都骂我是小反贼…说爹爹是坏官…还用石子丢我…先生…先生也不管…”
陈砚秋俯身将儿子抱起,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心如刀绞。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目光看向妻子。
柳婉清抹了把眼泪,愤然道:“午后便有闲汉在馆外喧哗,散布谣言。妾身命人驱赶,他们反而更加嚣张,说什么…说官人你授意顾文渊印反书,是想搅乱江南,好…好趁机牟利,甚至还说妾身娘家也参与其中…言语不堪入耳!珂儿下学回来,便被那群顽童欺负…妾身…妾身…”她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流泪。
连幼子与家眷都不放过!郑元化的手段,卑劣至此!
陈砚秋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紧紧抱着儿子,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可以不畏官场倾轧,不惧市井流言,但家人因他而受辱,却比任何攻击都更让他痛苦。
他将陈珂交给闻声出来的奶娘安抚,扶着柳婉清回到内室。
“婉清,是我连累了你们…”陈砚秋声音沙哑。
柳婉清却摇了摇头,用力抓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却语气坚定:“官人莫要说这话!妾身不怕!只是…只是他们如此污蔑构陷,我们该如何是好?那协查通报妾身也听说了,如今满城风雨,他们这是要将我们往死里逼啊!”
就在这时,墨娘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脸色凝重至极。她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大人,夫人。我们暗中打点狱卒、接济士子家属的事情,恐怕…恐怕已被郑元化察觉。”
“什么?”陈砚秋和柳婉清同时一惊。
“今日午后,我们联系的几个中间人,相继失去了联系。其中一人常去的赌坊传出消息,说他因‘涉嫌勾结钦犯’已被府衙秘密拘捕。另外,之前答应为几名士子辩护的周讼师,家中突然遭了贼,虽未丢失贵重财物,但所有与清风阁案相关的诉状草稿和律例笔记,不翼而飞!”墨娘子语速极快,“还有,狱中我们打点过的一名狱卒,今日也被调离了原职,去了最苦最累的马厩…”
一系列的消息,如同重锤,接连砸在陈砚秋心头。郑元化不仅发起了正面攻击,还精准地打击了他的暗中布置!打点狱卒、接济家属、延请讼师…这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在对方绝对的力量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显然,郑元化在江宁经营日久,眼线遍布,他们之前的行动,虽然隐秘,但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对方的耳目。如今对方骤然发难,便以雷霆之势,将他们辛苦经营的防线几乎摧毁殆尽。
值房内的孤立,市井间的污蔑,家人的受辱,暗中渠道的被切断…郑元化的组合拳,一拳重过一拳,将陈砚秋逼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不断收紧的囚笼,四周是铜墙铁壁,头顶是密不透风的网。
“他这是要…彻底困死我们。”柳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依靠商贾手段构建的防线被轻易击破,这对她的信心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陈砚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接连的打击中冷静下来。愤怒和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郑元化越是疯狂进攻,越是说明他感到了威胁,或是急于在自己可能的援手到来之前,造成既成事实。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打点狱卒之事既已被察觉,便暂时停止,避免更多把柄。讼师那边,尽力安抚,若其畏惧,也不必强求。至于市井流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此时辩解,反落口实。”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份“协查通报”,语气冰冷:“他想用这份东西和那些谣言坐实我的罪名,没那么容易!我没有做过的事,任他如何构陷,也变不成真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自身,等待时机。”
话虽如此,但陈砚秋心中清楚,时机不会自己到来。郑元化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下一波攻击,恐怕会更加猛烈。他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否则,不仅自身难保,连同妻儿、那些因他而受牵连的无辜者,都将万劫不复。
夜色深沉,清溪馆外,那些恶意的目光和议论似乎仍未散去。馆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波折再起,困境重重。陈砚秋站在命运的悬崖边,脚下的岩石正在松动。他所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那份尚未可知的文书,远在汴京的渺茫希望,以及…内心深处,那点未曾泯灭的、对公理和正义的执着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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