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黎民把两摞厚厚的人民币摆在牡丹花园小公寓的茶几上。
“这是婚礼收的礼金。你们两个存好,不管婚礼办得满不满意,那都是过去了。日子要向前看,携手奋斗,把生活过出样子来。”
“叔…爸。”这个称呼从庄颜唇间吐出时,总伴随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羞耻和颤栗。那种感觉像是偷穿了不属于自己的华服——人们总说父母、出身没得选,可现在,她有了新的选择。眼前这个沉稳的中年人,是她从未想象过能拥有的父亲。他的存在,让她既感激又惶恐,仿佛一个长期在阴暗中行走的人突然被阳光拥抱,温暖却刺眼。
“我们不需要…您看家里,什么都不缺…”她声音渐弱。
话音未落,宋明宇已利落地将钱收进茶几下的礼品袋:“谢了老爸!”
“明宇——”她脸颊发烫,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
“咋了?我爸给的钱,干嘛不要。再说了,他俩也用不着。”他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她诧异——在她的成长环境里,即使是拿了家里1块、3块,也要被恶狠狠的骂一顿,仿佛吸了他的血。而眼前这厚厚两摞,代表着普通人家数年积蓄的钞票,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了他们。这份慷慨没有让她感到沾沾自喜,反而增加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好好过日子,绝不能辜负了长辈的好意与期望。
同时,一种微妙的羞愧感悄然蔓延。婚礼前后在心里扎下的那些刺、那些未曾彻底解开的误会与委屈,在这份具象化的、厚重的“补偿”或“馈赠”面前,似乎都显得自己过于计较和小家子气了。
“正好,拿这笔‘赞助’,我俩先规划个蜜月旅行。”宋明宇舒舒服服地靠回沙发,已经开始畅想。
“蜜月不急在这一时。”宋黎民目光微垂,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新单位刚报到,上班没几天就请假办婚礼,马上又出去长时间玩,影响不好。真想出去玩,等年假或者长假。”
“爸。。说的是…我们医院最近也正忙…而且,我研究生还有课…”庄颜小声附和,站队宋黎民的立场。
宋明宇撇撇嘴,不以为然:“什么班儿啊课啊,跟牢笼差不多…哪有刚结完婚就…”
话未说完,小腿被庄颜轻轻踢了一下,他识趣地住了口。
宋黎民像是没看见儿子的小动作,目光再次缓缓扫过房间四周:“你结婚了,这次真成大人了,别老想着,玩,玩,闲下来琢磨琢磨房子,这个房子。。。上班是挺近,但确实小了点儿,将来有了孩子转不开。给你们的钱,即使在不错的地段付个首付也足够了。。。”
“这附近没有什么新小区,都是老破小,咱这个就算最时髦的了。。。先凑合住吧,对了,爸,我想着,怎么着也得带颜颜回趟老家,办个回门宴什么的。。。人家怎么着也是嫁了闺女。。。”
这提议体贴入微,庄颜却心里一咯噔,满身如针刺。
“对,儿子考虑得周到。”宋黎民赞许地点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庄颜,“这是正理,也是礼数。你们抓紧时间,尽快回去一趟,把该办的事情办妥当,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这也是对亲家们的尊重。我和你妈都挺忙的。。我们。。。。”
“不用。。。你们不用。。。我知道你们忙。。。”
庄颜揪住了自己的衣角,生怕再添了任何一丝一毫的麻烦。
送走宋黎民,门刚关上,庄颜就靠在了门板上。
“一定要回去吗?”她声音微颤。
宋明宇走过来,双手轻抚她的肩:“当然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想让你们村儿的人看看,你嫁得很好?怎么了,难道我还拿不出手?”
“不是…”她低下头,“我们那里的习俗。。。很麻烦,也很守旧,全是规矩,冗长的,无礼的。。。我怕你受不了那种嘈杂,也怕…”
“怕什么?不管什么环境,我都应付的过来!你瞧!这么大的一场婚礼,我让你操心了吗?还不是一个人就搞定了?”
“我怕你看见我长大的地方,那个破败的村庄;怕你听见亲戚们粗俗的玩笑;怕你在我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夜不能寐。。。怕你。。。看不起我。”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全部勇气。
宋明宇愣住了,随即将她搂进怀中:“傻不傻啊你?你怕的那些,要是我有一点儿,我就不这么费劲折腾这一切了!”他的手掌温暖地贴在她后背,“再说了,怕也晚了,总不能跟你回趟老家,回来就休了你吧?”
“那没准儿。。。”她呆呆的犟了句嘴。
他的声音很轻:“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走走你上学的小路,坐在你的屋里看看窗外,想看看那个地方到底亏欠了你多少,想感受下你到底在怕什么,逃什么,也想看看你害怕的,抗拒的是真的黑暗,还是只是你想象中的暗,这样,我才能更懂你,这样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光明和幸福。”
庄颜的眼眶湿润了。他描绘的乡愁如此美好,几乎让她忘记了家乡的真实模样——那条雨后泥泞不堪的土路,那个永远飘着猪粪气味的破败小院。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你的根,现在也是我的根。”
在他的温声软语中,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也许,他真的不会介意。也许,自己真的该回去一趟了,哪怕是看看母亲。
她抱着他的腰,为自己新婚之夜的冷脸道歉,为自己过分在意他的过去道歉,她觉得他太好了,他给自己的一切都太好了,世界上没有这么温暖善良的人,可偏偏被她遇到了。
她觉得,如果这里是终点,那么之前她所受的一切苦都值得。
谈妥回门的事后, 客厅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宋明宇很自然地拿起那个装着礼金的礼品袋,走向卧室,看样子是打算收起来。
庄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关于金钱的微妙情绪又浮现出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明宇,这么多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存起来?或者…怎么安排比较好?反正,不要乱花。。。。”
她内心深处期待着,新婚的丈夫或许会主动提出共同保管,或者至少将一部分交由她支配——这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是夫妻一体、信任与爱意最直接的体现。在她老家,女人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论是母亲还是继母,总是紧紧攥着家里的每一分钱,父亲想买包烟、喝顿酒,都要伸手向母亲“申请”。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象征着男人对女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彼此生命全然托付的证明。
“哦,这个啊,”宋明宇从卧室走出来,神情无比坦荡,完全没有领会到她话语下的潜台词,“先放衣柜下面,没事儿,这小区没啥小偷,暂时也没什么急用,哪天闲了或顺路路过银行我存起来就行了。等咱们要用的时候,比如你看中了什么,或者家里要添置大件,再拿出来用。过两天回你家,拿上点。”他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讨论一袋普通的水果,而不是一笔足以让她老家所有亲戚咋舌的巨款。
他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全然没察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那失落里,夹杂着一点点不被完全信任的委屈,以及对自己“僭越”想法的事后羞赧。
她不明白的是,在宋明宇的原生家庭里,父母各自拥有成功的事业,经济上相互独立又彼此支持,像某种最佳合伙人,把钱“拧成一股绳”是为了共同的家庭目标投资、规划,而非由某一方全权掌控。加之在墨尔本多年的留学经历,浸润了他更为个体独立的观念,他理所应当地认为:爱一个人,当然愿意为她付出所有,但将个人收入悉数上交,由另一方支配,更像是一种陈旧而不平等的依附关系,并非现代婚姻中健康、互相尊重的财务模式。彼此保有经济上的一定自主空间,共同商议重大开支,才是对伴侣能力和人格的尊重。
道理是那样,逻辑也无懈可击。但人心,尤其是浸泡在另一种文化土壤里长大的心,往往不跟道理走。庄颜看着他清澈坦荡、毫无杂念的眼神,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他说爱我,信我,可在这最实际的事情上,我依然被划在了线外……我还远远没有达到,让他能全数交付、毫无保留的程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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