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鲁西平原,麦浪初涌,一片望不到边的绿意本该让人心旷神怡。但宋明宇驾驶的这辆低调的辉腾,一驶入通往庄家村的坑洼土路,那份由田园风光带来的短暂新奇,便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氛围迅速取代了。车轮卷起的黄土,紧紧缠绕着这辆本不擅此道的轿车;车身在坑坑洼洼的窄道上不住地颠簸、挣扎,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如同陷入一场无法脱身的泥泞拘束。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如庄颜所预料的那样,早已聚集了一群青壮男人。他们穿着辨不出原色的背心或汗衫,趿拉着破旧的拖鞋,或蹲或站,眼神空洞,直到那辆从未见过的、线条沉稳的“大帕萨特”缓缓驶近,那些眼睛瞬间被点燃,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堵死了去路。
车子寸步难行。宋明宇握着方向盘,修长干净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汗臭、烟草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哟!这不是老庄家那闺女吗?多少年没回来啦?都快不认识了。。。。这是谁?出息了哇,带姑爷回门啦?”一个黄牙青年扒着车窗,眼睛却贪婪地扫视着车内,目光最终落在宋明宇手腕那块价值不菲的表上。
庄颜深吸一口气,也摇下车窗。“各位叔伯兄弟,”她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回来看看我爸。明宇,你下车,去村口小卖部买两条‘大鸡’烟,给大家分分。”
这是规矩,是代价,是穿越这片“丛林”必须缴纳的“买路钱”。她懂。
但宋明宇不懂,他下了车,阳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茫然。他没有听从庄颜去买最便宜的烟,而是径直走到车后,“嘀”一声打开了满满登登的后备箱。
里面是整箱的茅台、五粮液、成条的红色中华烟,还有各种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在灰扑扑的村口,这些物件散发着一种近乎魔幻的光芒。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宋明宇浑然不觉,他善意地、甚至带着点展示“诚意”的心态,撕开一条软中华,拿出几盒,学着印象中父亲应酬时的样子,微笑着递出去:“来来,各位乡亲,初次见面,一点心意。”
他以为这会换来感谢和让路。
然而,善意在贪婪面前,是催生恶念的催化剂。那只递出香烟的、白皙修长的手,瞬间被好几只粗糙黢黑的手抓住。不是接,是抢!
“嘿!真是中华!姑爷阔气啊!”黄牙青年一把抢过一整盒,迅速揣进裤兜,眼神更加炽热,“光有烟不行啊,姑爷,给几个喜钱花花呗?让哥们儿也沾沾喜气!”
“对!给钱!给钱!”其他人跟着起哄,推推搡搡地挤过来。气氛瞬间变了,从半开玩笑的刁难,变成了赤裸裸的围堵和勒索。
宋明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继而皱紧了眉头。“你们这是干什么?烟已经给了,请让开!”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甚至被故意向后掰,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干什么?回门规矩不懂啊?城里来的姑爷就这么小气?”另一个满脸油污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宋明宇脸上,手不规矩地拍打着他的夹克外套口袋,试图找出钱包。
愤怒取代了困惑。宋明宇何曾受过这种侮辱?“放手!你们这是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他试图挺直被推搡得有些佝偻的背,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依旧试图讲道理。
但这道理,在这里是真空里的声音。
“王法?在庄家村,哥们儿就是王法!”黄牙青年猛地用力一推。
宋明宇一个踉跄,向后倒去,竟然一下子摔在地上。几乎同时,不知谁的手掌带着风声,“啪”地一下扇在他后脑勺上,不算太重,却极具侮辱性。接着是更多的手,推搡着他的肩膀、后背。他像一叶陷入狂暴漩涡的小舟,被浑浊的人浪冲得东倒西歪。恐惧,一种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你们他妈干什么!放开!都给我散一边儿去!土匪!”一直强压怒火的庄颜彻底爆发了。她冲上去,想拉开那些围着宋明宇的人,却被轻易地甩开。她眼睛赤红,指着那群人厉声骂道:“庄老四!刘蛋儿!你们还要不要脸!欺负外乡人算什么本事!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此刻的庄颜,不再是省人民医院那个温声细语、举止得体的女医生。她被故乡的贫穷和野蛮瞬间激活了另一重人格——那个为了生存,曾在泥泞中打过滚、骂过街、竖起全身尖刺才能保护自己的农村姑娘。她的叫骂尖锐、刻薄,带着浓重的乡音,字字扎向那些人的痛处。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急匆匆跑来,是庄颜的父亲。他脸上堆着卑微又惶恐的笑,不住地作揖:“各位大侄子,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孩子刚回来,不懂事,烟也给了,就算了吧,给我个面子……”
“给你面子?”黄牙青年嗤笑一声,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老庄头,你有个屁的面子!一边凉快去!”说着,又是一把将他推搡开。老人踉跄几步,脸上是习以为常的屈辱和麻木,嗫嚅着不敢再大声说话。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际,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都围在这儿干啥呢!滚蛋!”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分开一条路。一个穿着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老者背着手走来,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狼狈的宋明宇和气得浑身发抖的庄颜身上。
“支书……”庄颜走过去,气的颤抖的手把一盒烟悄悄的塞进老者的兜里,“您看,我回来看一眼,他们拦着,不散开,还打人。。。。您给说说。。。”
“都他妈给我滚!像什么样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群刚才还嚣张无比的青年,立刻像霜打的茄子,悻悻然地散开了,连抢到手的烟都没敢立刻拿出来抽。
闹剧戛然而止。
宋明宇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脸狼狈,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没有凌乱,现在却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没事儿!没事了!嘿嘿!走!走!哎呀,跟着我,往里开!”
庄老汉像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一路小跑在车前引路,不时回头笑着,看他们几眼,但这笑容每一次出现,都让庄颜的脸色更难看一分。仅仅半小时前,窗外的庄稼还勾动着她的乡愁,此刻却只剩不安。家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像只惊弓之鸟,全身的翎毛都炸立起来,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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