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明宇真正踏进庄颜那个所谓的“家”时,村口遭遇的冲击,似乎找到了根源。低矮的砖房,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牲畜粪便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混合在一起的“穷味”。院子里污水横流,鸡鸭乱跑。
庄颜的继母,一个脸庞粗糙、眼神愚蠢的女人,看到他们从车上搬下来的烟酒礼品,眼睛瞬间亮了,几乎是扑上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哎呦,这得多少钱”,毫不客气地就开始翻捡,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
她那个十来岁的儿子,庄颜同父异母的弟弟,正蹲在门槛上,用一把小刀刻划着门板,看到来的人,也只是翻个白眼,然后丢了刀就跑到母亲身边一起去翻东西去了,他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校服,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溺爱又无人管教的蛮横。
宋明宇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胃里一阵翻涌。他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干净落座的地方,目光扫了一圈,结论是:没有。
这所谓的堂屋,更像一个被时光和生活遗弃的角落。正中那张破沙发烂着几个不规则的洞,脏黑的海绵像腐烂的内脏一样翻卷出来,上面沾着灰扑扑的棉絮和可疑的油渍——能不能称之为“沙发”让人存疑。沙发前的小木桌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几乎看不出原色,上面零散地搁着几只颜色浑浊的茶杯,扔了一把剥了壳的花生,炒熟的南瓜子。
水泥地面糊着一层黏腻的泥污,踩上去仿佛能感到一种胶着的吸附感。墙角堆着不知名的杂物,农具、破麻袋、几个空瘪的化肥袋子纠缠在一起,上面都蒙着同一色调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尘土、霉斑、劣质烟草和食物久放后混合在一起的、令人胸闷的气息。
他最终只能选择站在原地,感觉自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每一口呼吸都需耗费额外的力气。
庄颜站在宋明宇身旁,目光缓慢地扫过这间她多年未回的堂屋。在她眼中,这里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记忆的滤镜,却又在现实的逼视下显露出残酷的原貌。那不仅仅是灰尘,而是一种侵入骨子里的、经年累月的怠惰与麻木。墙角那张摇摇欲坠的八仙桌,她记得小时候曾在下面钻来钻去,如今桌腿已因潮湿而发黑腐朽,桌面上被杂物和油垢覆盖得严严实实。墙壁上她儿时贴的泛黄奖状还在,但边缘卷曲剥落,像一道道无人抚平的伤疤。
她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混杂着霉味与贫穷的气息瞬间灌满胸腔,不是乡愁,而是某种沉甸甸的、让她想要立刻逃离的东西。
没有多言,她默默拉开随身的挎包。在宋明宇有些无措的注视下,她先是抽出一张湿纸巾,仔细地擦了擦最近的一把木椅椅面。白色的纸巾瞬间被染成灰黑色,污渍迅速浸透,一张根本不够。她抿着唇,眉头微蹙,又接连抽出两张、三张,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直到那几张纸巾都变得污秽不堪,才勉强擦出一块能看出木头本色的地方。
但她似乎仍不放心,略一迟疑,又从包里拿出一块素净的备用棉布手帕——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展开,铺在了那块刚刚擦拭出来的、略显潮湿的“干净”区域上。
“明宇,”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先坐这儿吧。”
庄老汉搓着手,呲着牙,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像是要尽地主之谊,又实在无处下手,四处寻觅了一番,浑浊的眼睛在徒有四壁的堂屋里逡巡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墙角一个盖着破麻袋的筐子上。像是找到了救星,快步走过去,掀开麻袋,从里面摸索出几个歪歪扭扭、还沾着泥土的青皮小甜瓜又抓了一把看起来蔫头耷脑、有些发黑的红樱桃,他捧着这些东西,有些讨好地凑到宋明宇跟前,也不管那木桌上的油污,直接就把瓜果往上一放,咧着嘴笑,露出黄牙:“没啥好招待的,自己地里长的,甜瓜,樱桃,尝尝,尝尝鲜……” 那甜瓜一看就是没熟透或者品相差自己留着的,樱桃更是有不少已经烂了,流出暗红色的汁水,粘在相对完好的果子上,看着更显埋汰。
庄颜拣了两个相对完整的小青瓜,站起来准备找水去洗,庄老汉把黑色的指头伸进桌上那几个污浊的茶杯上,“我……我去烧点水,沏点茶喝。”
“不用忙了。。。”宋明宇起身拦了一下,他应该喊个“爸”,但他实在喊不出口。
院子里,继母和儿子对屋内的窘迫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们兴奋地拆着礼品包装,那女人拎起一瓶包装精美的酒,对着光看,嘴里啧啧有声:“这玩意儿肯定老贵了!死老头子没福气喝。” 那男孩则已经撕开了一盒高档点心,毫无顾忌地用手抓着往嘴里塞,碎屑掉在满是污水的泥地上,引来几只鸡争抢。
院子的水井处,旁边的铁丝绳上,搭着一条黑乎乎的白毛巾,庄颜洗完瓜甩了甩手,目光落在那上面“美林大酒店”的刺绣上,她摇了摇头,往屋里走。
把洗净的青瓜递给宋明宇,她掀起帘子,想看看母亲住过的东屋。
然而,她的目光随着对屋子的打量,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的血液越来越灼热。
炕上铺着的,是印着“美林酒店”logo的床单;叠放着的,是同款的羽绒被;甚至枕头上还套着酒店的枕套!炕头!那个摇摇欲坠的床头柜上,赫然摆着一部酒店客房里常见的白色电话机!墙角还堆着几个印有酒店标志的塑料袋,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
整个房间,几乎被突兀的“美林酒店”的痕迹占领了。而所有关于母亲在这个家的回忆没有一丝一毫,全被被这些偷来的、格格不入的物品彻底覆盖、抹杀了。
她的脸变得唰白,屋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掀起帘子,往厨房走,果然,一台白色的有着酒店字样的电热水器摆在灶台角落,更可笑的是,灶台旁边扔着一把没怎么使过的酒店鞋拔子!看来是当了扒灰棍但没想象中好用。。。。
积压的怒火、偷窃的羞辱、对母亲的心痛、对这个家彻底的失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看着捏着水杯走进来的老头,庄颜一脸怒火的质问到:“庄柱,你这被窝挺阔气啊?美林酒店的被子都让你弄家来了?”
庄老汉手里的水差点没端住,支支吾吾:“胡、胡咧咧啥……捡、捡的……”
“捡的?”庄颜嗓门一下子拔高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贵的酒店,让你一捡就捡一整套?你咋不把人家床垫也捡回来呢?”
她猛地扭头瞪着宋明宇,眼圈通红:“明宇!你实话告诉我,上次你是不是替他赔酒店钱了?他是不是把人家房间给抄了?”
宋明宇张了张嘴,看着老丈人那副德行,知道瞒不住了,走过去拉了拉庄颜的袖子:“算了算了,都赔偿过了。。。。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什么值钱东西。。。”
这一点头,可把庄颜点炸了。她抄起炕上的枕头就往地上摔:“庄柱!你还要不要点脸!偷东西偷到酒店去了?啥你都敢拿?要不是他给你兜着!你拿这点东西够关进去几天你知不知道!!”
庄老汉被闺女骂得脸上挂不住,把杯子往地上一摔,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放你娘的屁!啥叫偷?那酒店一晚上几百块,老子拿他点东西咋了?你不是说嫁了有钱人吗,给你爹花过几个子儿?赔个被子钱算啥呢?难道不应该?我还没管他要彩礼呢!你别一回家就跟我兴盛!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再牛皮你也是我闺女!我也是你老子!”
院子里继母闻着声进来了,阴阳怪气地说:“颜颜啊,不是婶说你。你爸辛苦一辈子,用点酒店东西咋了?你这闺女咋净向着外人呢?再说了,那东西也不好用,茶壶烧那么一点水,还费电,你没见那拖鞋,那才是坑人哩!薄的跟纸样,穿不住几回。。。就这点小事,你就这么说你大?”
她那儿子也跟着起哄,捡起土坷垃就往屋里扔:“赔钱货!滚蛋!”
庄颜气得浑身直抖,抄起桌上的火柴盒就朝那小孩砸过去:“偷东西还有理了?你才多大?!你敢骂我?”
男孩被她骂急了眼,迈过门槛就朝她冲了过来。
“干什么你!”宋明宇把庄颜往后一拉,身子往前挡,肚子上还是挨了那小孩两拳。他抓住小孩的胳膊,死死的定住,皱着眉头呵斥:“她是你姐!你不能这么对她!”
“她是我的狗屁姐!她是个没良心的赔钱货!。。。。”那小孩被他的双手钳住,双腿又开始乱踢。
庄颜一下子没忍住,上去朝他脸上抽了个大嘴巴。
这下庄柱和男孩的娘不干了。继母一下子跟庄颜撕扯起来:“你敢打我儿!你凭啥打我儿!你当过姐吗?成年不回来!回来就想欺负我们娘俩!没天理了!庄柱!拿笤帚抽她!她算个啥东西?她打咱儿,你管不管?!你管不管?!。。。。。”
庄老汉听了她的话,抡起笤帚就要打人,宋明宇松开了男孩,又一步冲到这边:“我看你们谁敢?!”
他的脸沉的能滴出水来,至此,他百分之八十的了解了庄颜之前所做的一切决定。
五个人僵在那,气氛陷入了尴尬,墙头渐渐有了听见动静往上爬着想看热闹的人。
“明宇,咱们走吧。”她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决绝。
他心里叹口气:本来,还想给家里放下几万块钱;本来,还打算看看这个房子,有什么可修整的地方,可置办的物件;本来,还打算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可做的必要和条件了。
“走?走可以!把东西留下!”庄柱的笤帚依然抡在肩上,听见女儿的话,跟老婆使了个眼色,那女的嘴里接过话,“就是!没见过这样回娘家的!回来就开始惹事!我看拿的东西,也没几样是给我们娘俩的!。。。”身子往院子里刚才摆弄的那一堆东西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两箱酒提到了西侧厢房。
庄颜拿起凳子上的包,扯着宋明宇往外走。
庄柱站在堂屋门口扯着嗓子喊:“滚!都给老子滚!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闺女!以后老子有儿子养老,用不着你在这指手画脚!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你!”
庄颜一个回头,指着庄老汉的鼻子:“行!庄柱,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你穷死饿死,别来找我!你就抱着你偷来的破烂,跟你那宝贝儿子过去吧!我看他能给你养老送终送多好!你敢再给我打电话,你就是狗生的!”
身后是庄柱跳着脚的骂,庄颜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
宋明宇一语不发,启动了轿车,尘土又扬起来,像一块厚重的旧布,将那座破败的院子、那些刺耳的咒骂,连同所有不堪的过往,都严严实实地掩盖、封存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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