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李耀辉第一次把陆娇娇领到大李庄，是陆西平派的车。
轿车路过村口理所当然的引起了老少爷们的警觉。
李耀辉下了车，颇不熟练的从兜里掏出提前买好的烟散发。
“哟，大学生回来了，回来看你娘？”
“啥大学生，都多大了，还大学生，大医生！省里的大医生！耀辉，这小轿车咋回事？这都买车了？这是啥车？多少钱？啧啧啧。。。”
几个人站起来围上了汽车，连摸带看。
陆娇娇存不住气，摁下车窗，把趴在玻璃上的男青年吓了一跳。
“看啥看！摸啥摸！”
“耀辉。。。这是？”
“这是。。。我对象。。。回来见见，过几天把喜事办了。”他把兜里的两盒烟散了个干干净净，讪讪的笑着，重新坐了进去。
轿车摇摇晃晃的往李家开走了，大槐树下的议论叽叽喳喳，惊动了一群飞鸟向西飞去。
“啥？这娃要结婚了？二蛋，刚才那闺女你看清了没有，我咋远看着长的不咋好看。”
“一般，看着还比耀辉大些呢！还是脸长显老？我看着脾气不小，摸摸车都不让！”
“说不定那车是女方家的，要不她能那么厉害？耀辉这娃，看着嘴笨，精着哩，他们老李家十来口子都没他一个人精！脑子都长他头上了！这年头，啥好看不好看，有钱有车，比啥也强！”
“就是。。。”
“这么厉害个媳妇，菊英那小老太太能降得住？我看得受气。。。。”
。。。。。
李耀辉家。
周菊英拽着陆娇娇的手，话还没说两句，眼圈便红了：“哎呦。。。你这闺女，真进了俺家的门。。。坐，坐，我给你找吃的。。。唉，家里就是太破了。。。”
她熬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一毛一块地从牙缝里抠，从风里雨里挣，盼星星盼月亮，等的就是儿子成家的这一天。此刻，她就像一个终于走到了终点的长跑者，又像一个即将交上最终答卷的学生——那场名为“养育儿子、延续香火”的人生大考，眼看就要听到定锤的铃声。她心头翻涌的，是终于能对得起早逝的老李头、对得起老李家列祖列宗的那份沉甸甸的交代。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她赶紧抿住微微颤抖的嘴唇，那强忍着的、混合了巨大喜悦与无尽酸楚的表情，让李耀辉慌了神。
“就是，家里咋这么破呀！这也能住人？”陆娇娇可不懂这些，她掀开帘子东屋看看，西屋瞧瞧，回头又窜到老太太跟前：“走吧，跟我们进城！我家房子可多了，我爸给我买了一栋楼，五层呢，一二三四都能租出去，我跟耀辉住上面，多少个房间来着？。。。”她举着手指头试图数一数，“哎呀，我也忘了！反正！够你住了！”
二叔三叔一家子闻讯而来，走进院里，刚好听见这几句，两个妯娌对了个眼神，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哟！那么多房子，别光把你妈接去，把我们也接去，看看城里人是咋活的！”三婶走进堂屋，打量着这个闺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心里话。
“娇娇。这是咱三婶，这是二叔，三叔，二婶。。。。”李耀辉站起来，跟长辈打招呼。
陆娇娇看了几人一眼，感觉不太衬意，就随便点了点头。
二婶一瞅就不太高兴了，带笑的嘴角一下子垂了下来。
把该寒暄的寒暄完了，一家子坐下来说正事。陆娇娇坐在中间，听了几句，忽然说：“耀辉，你们说呗，我困了，坐车把我颠的，腰疼，我去睡一会。。。”
周菊英一听，慌忙站起来把她往里屋领，拿着布子使劲擦凉席：“娇，你别嫌我脏，家里条件不好，你在这儿躺着。。。。”
她翻箱倒柜找干净布给她垫枕头。陆娇娇脱了凉鞋，大大方方跳上床：“你这毯子该扔了！都臭了，枕头这么扁，能睡着？不得劲吧！没事没事，我就歪一会儿，回头我都给你换成新的！”
她打了个哈欠，一扭身就躺下不动弹了。
门外的几个长辈面面相觑，这下不止二婶的脸，所有长辈的脸都拉下来了。
“这是什么规矩？还有这样的人？耀辉，这么没礼数，这能娶回家？”
“就是，嫂子，你把她惯的，你也不说她？哪有这样的！”
。。。。从里屋出来的周菊英轻打着两个妯娌的手，皱着眉头示意他们小点声，二叔咳了一声，气的把手里的烟斗磕的邦邦响。
“你们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老二，你儿子就是人家爹给捞出来的！”周菊英压低声音，生怕吵着了里屋的人。
几个人的脸忽然又变了角度，嘴角张开，眉毛挑起，那语气的不满瞬间不见了，话音也都压低了下来。
“啥？她。。。她爹是？”
“咱市里的公安局长的闺女。人家家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周菊英拍着大腿。
“哎呀！耀辉，你不早早说，你不行让她上俺家睡，俺家的房子新。。。。。”
李耀辉哭笑不得，他见过势利的，却没见过风向转得比庄稼地里的风向标还麻利的。
二叔把烟斗放在怀里，音调柔和了八个度：
“哎呀！我的老天爷！耀辉啊！你这孩子！你咋这么有能耐呢，还把恩人娶家里头了！这个婚事必须得大办！往大了办！让咱十里八乡都瞧瞧，咱老李家出了真龙了！”
三叔也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就是，咱大哥在天有灵，也得高兴坏了！不不不，说不定，就是咱大哥显的灵！牵的线！耀辉，你说吧！想咋办，家里这边的事儿，全包在我跟你二叔身上！绝对给你办得风风光光，不能让人家局长觉得咱老李家不懂礼数，寒碜！”
刚才还拉着脸的二婶此刻也换上了一副热心肠的模样，抢着说：“对对对！这夏天办席啊，可得好好张罗！棚子得搭最大的，不然太阳毒，把人晒坏了可不行！桌椅板凳咱自家不够，我去我娘家借！碗筷盘碟也得租新的，不能使旧的让人笑话！”
三婶不甘示弱，生怕功劳被二房抢了去：“肉得买新鲜的！猪起码得宰两头！后腿肉红烧，五花肉切大片做扣碗，排骨炖汤！鱼要大的，鲤鱼跳龙门，图个吉利！烟酒……烟酒可不能差了，不然咋配得上人家的身份！”
一时间，屋里气氛热烈，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和对未来“鸡犬升天”的深切期盼中，说到热闹之处，声音不由的高了起来，里屋的闺女忽然哼了几声，那动静像个自动调音器，外头又一下子安静了。
“耀辉，嫂子，走走走，人家睡觉呢！咱们在这说不开，都上我家，咱好好说。。。。”
二叔站起身，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拍，另外几个人也有眼力见的很，悉数站起来跟着老二鱼贯而出。
没几分钟，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堂屋，此刻人去屋空，只剩几只苍蝇在空碗盘上方嗡嗡地盘旋。
世界仿佛被骤然抽走了所有杂音，只留下夏日午后最原始的呢喃。知了在树叶间不知疲倦地长鸣，那声音不再是烦躁，反而成了静谧的底色。远处，咕咕鸟传来几声悠远而沉闷的啼叫，像是从古老的时光里渗出来的一般。
里屋的陆娇娇，在这片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静谧里，枕着悠长的蝉鸣与偶尔的鸟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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