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令宁眼帘微抬，掠过东家脸面，又似回避般黯然垂落，朱唇轻启，斟酌一番，才说道：“东翁，若非万不得已，我决计不轻易离开齐物书舍，只是因我之故，开设讲义堂，牵连齐物书舍涉规查封，我深感愧疚，故而另立门户，以免对齐物书舍再造成损害。”
齐东翁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有如此考虑，然而京城书行规矩森严，你一个无根无基的外乡人在此新建纸坊，谈何容易？不说同行排挤，便连行会你只怕也进不去！”
潘令宁点头：“行会那边，我的确遇到了一些波折，然而我要的是‘官督民办’的铺子，若提前打点朝中关系，敕令一出，便无关行会什么事了。”
“你这是……先斩后奏、刀锋逼人，只怕……到时候也讨不到好处！”东翁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潘掌柜，你出身经商世家，也该清楚，在商之道，最忌讳便是出类拔萃、不按行规。你虽有官府护身，但若与同行交恶，他们在呈贡商或者多处环节，亦有法子让讨尽苦头吃！”
潘令宁微垂的眼帘下，一双眸子缓缓动了动，秋水漱墨玉间流动着一抹忧愁之色：“这些问题，我也曾想过，然而我并非与同行交恶，行会那边，我仍是在想法子，若能进入，该守的规矩我依然遵守。并且，我开设纸坊，并非与同行竞争，我仅仅需要在京城有一个经商的根基，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讲义堂！”
“潘掌柜应该知晓‘怀璧其罪’，落雁纸冠绝天下，不论你在京城开设纸坊目的为何，同行仍是把你当成竞争者。”齐东翁循循规劝。
潘令宁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难怪这些日子她与徐焕多次走访行会，皆毫无进展，甚至行首也不肯见她，她托人打通了一些关节点，最终也只换来行首冰冷的答复：“落雁纸产自歙州，来京城做什么？我们京城的行会，管不了南方的纸！”
这般回复，明显是刁难了。行会也是各商行东翁主理，难免有私心，落雁纸也的确称得上树大招风。
只是，她万事俱备，纸坊也开设在即，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先斩后奏，若当真获得“官督民办”的招牌，他们又能拿她如何？
不过，齐东翁的话，也不由得让她重新反思，自己此举是否过于莽撞，过于着急了一些？
最终潘令宁点头道：“多谢东翁好意提点！”
“潘掌柜为何执意于自立门户，而不思与齐物书舍再度联手？”东翁开口，见她欲解释，他又再度说道，“虽然你曾思量不想牵连我等，也有一番道理，然而我齐思明也未必是贪生怕死之人，若讲义堂为利国利民的举措，我亦也有尽一份心里的气节。
“我齐物书舍已入商行，您若与我联手，行会那头，自不成为阻碍。况且潘掌柜与我书铺结契以来，带我等创出折桂纸，更使书铺重换生机，冲着潘掌柜这份才能，我齐思明又岂有把潘掌柜拒之门外之理？”
齐东翁笑意盈盈，眼中仍旧盛着赤诚与殷切。
潘令宁轻轻咬了咬下唇，压下百般纠结的心潮，几度抬眼看了看东翁，终是把心头的顾虑说出口：“若与齐物书舍合作，我仅仅只是一介掌柜，凡事仍需请示东翁，而我所做之事，需要足够自立自主，于我而言，仍是过于束缚了！”
“原来……潘掌柜忧心的，正是此处啊！”齐东翁捋着髭须，目露深意，已是了然。
“为商之道，各家有各家的想法，我偶有意见乖张之时，恐与东翁相左，届时互为掣肘，反叫不美，还望东翁见谅！”潘令宁也不再隐瞒了，坦诚相告，直抒胸臆。
齐东翁笑容微敛，但很快又换上笑意：“若是忧虑于此，潘掌柜大可放心，潘掌柜已从歙州搬来了落雁纸工艺，我齐物书舍若有意结契，岂有委屈潘掌柜之理，您若不弃，您所管辖的书铺皆可自主裁夺，无需向我过问，并且分利五成，您看如何？”
潘令宁垂眸又扬唇笑了笑：“东翁，若我开设纸坊，不仅可自己做主，凭落雁纸的名气，在京城拿着超过五分的利应足够有底气，亦或者，不与齐物书舍结契，便与其他书铺同盟，也仍大有选择？”
齐东翁眼波微漾，笑容仍是僵持住了，又试探询问：“那么……六分利？”
潘令宁只玉手执起茶杯淡饮，不说话。
“七分？”
潘令宁仍是不语，只指尖摸索着杯盏光滑的瓷面。
齐东翁叹息，终是破釜沉舟，敞亮开口：“潘娘子若有心带上落雁纸工艺秘方，与我齐物书舍结盟，我齐思明愿与您半分秋色，往后齐物书舍，不仅是齐家的产业，也是潘娘子您的产业，这份乘意，您意下如何？”
潘令宁仔细听着，他对她的称呼已从“潘掌柜”，灵巧地称呼为“潘娘子”。
她这才搁下茶盏，微扬了唇角正眼看向他，慎重地点头道：“齐东翁的话，我会再仔细思量！”
“如此，老朽，便等候潘掌柜答复了！”东翁眉梢轻不可察地一动，音量微扬，洋溢着的热情更加明显。
潘令宁步出齐物书舍时，齐东翁难得地，第一次主动对她远送，一直送出了门槛。
潘令宁回身道：“东翁留步，某先告辞了！”
齐东翁点头：“潘娘子慢走！”
因为齐东翁称呼的改变，以及如此客气相送的姿态，引来了书铺之内，包括张叔等人的好奇侧目，众人皆对这一转变十分诧异。
而潘令宁上了马车，已经沿着长街离去时，车内一直伴随潘令宁的阿香，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潘令宁道：“东家，那齐家东翁，还一直伫立门口，目送着咱们的马车呢！”
潘令宁眼眸一转，只摘下手中的碧玉镯子，递给她：“阿香，这个送给你，往后呢，随我外出时，多穿鲜亮的衣服，打扮得体面一些！”
阿香也是个机灵鬼，一听，立马喜上眉梢，抬眼笑道：“东家，你是打算跟齐物书舍合作，还是另立门户？阿香知道，以后跟着你啊，便不再是掌柜身后的小跟班，而是书肆东家的随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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