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清理出主要车道的雪路上继续北行，速度比前几日快了些许。越靠近鸭绿江，空气中的气氛似乎也越发不同。战争的创伤依旧可见，但一种明确的、即将归家的期盼感，如同无声的电流，在沿途遇到的每一支队伍、每一个兵站中传递。
道路上的车辆和人员愈发密集。除了北归的作战部队，还有大量运送物资返回国内的车辆，以及一些穿着不同制式服装、显然是国内前来接应或进行善后工作的工作人员。语言也逐渐变得统一起来，浓重的山东、河北、东北口音取代了朝鲜语的音节，听起来格外亲切。
经过数日的颠簸，吉普车终于抵达了朝鲜北部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后勤中心——江界市。这座城市同样饱经战火，许多建筑只剩下残破的骨架，但作为志愿军北撤的重要集结点和物资中转基地，这里呈现出一种异常繁忙的景象。宽阔的江面上，工兵部队搭建起了数座坚固的浮桥，桥上桥下，车辆、人员、物资川流不息，井然有序。江两岸，临时搭建的营房和仓库连绵成片，飘扬的红旗在寒冷的风中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汽车尾气的柴油味、骡马牲畜的粪便味、炊事班烧火做饭的烟火味、消毒药水的刺鼻味，以及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的生活气息。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汽车的喇叭声、马蹄声、人员的口令声、广播喇叭里传来的通知和鼓舞士气的歌声、还有远处训练场上传来的嘹亮口号声。
王参谋需要在这里与更高一级的指挥部进行最后的交接，并为李云龙办理正式的回国手续。吉普车驶入了江界市外围一个规模庞大的兵站。这里的秩序比之前路过的小兵站更加严整，警戒哨兵林立，各种指示牌清晰明确。
办好手续后，兵站的负责人，一位姓孙的师级政委，热情地接待了李云龙。孙政委年纪大约五十岁，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温和而坚定。
“李云龙同志！一路辛苦了！”孙政委用力握住李云龙的手，“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苍云岭打得出色，板门店谈判也干得漂亮！你是我们全军的骄傲啊！”
“政委过奖了，都是同志们一起打的，谈判也是集体智慧。”李云龙连忙谦虚道，面对这位明显资历更老、气质沉稳的政治工作者，他收起了平时的几分随意。
孙政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不骄不躁！走，先安顿下来。回国的手续已经上报了，最快明天就能批下来。今晚就在我们兵站休息，正好，晚上有个小范围的形势座谈会，都是些准备回国或者转赴新岗位的同志，你也一起来参加一下，给大家讲讲谈判桌上的故事，也听听国内国外的新情况。”
李云龙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被安排进了一间相对安静的临时宿舍，虽然依旧是土炕通铺，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提供了一壶热水让他擦洗一下多日的风尘。
傍晚，兵站食堂的小灶餐厅里，一场小型的座谈会如期举行。参加的有十几个人，除了李云龙和孙政委，还有几位即将回国的团营级干部，两名从国内来的宣传干事，以及兵站的几位主要负责同志。饭菜不算丰盛，但比一路上的干粮热乎可口得多，甚至还有一小盘炒鸡蛋和一瓶地产的烧酒，每人只能分到一小杯助兴。
几口热饭下肚，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首先关心的自然是板门店谈判的细节。李云龙挑了一些不涉密、又能反映斗争艰难和最终胜利的过程讲了讲，特别是讲到对方如何在谈判桌上耍赖皮、搞小动作，而我方代表如何据理力争、巧妙周旋时，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愤慨，时而大笑。
“他娘的！这帮家伙，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还想占便宜？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团长灌了一口酒，恨恨地说道。
“所以说，能谈下来，靠的还是前线将士打出来的底气！”孙政委总结道，“没有你们在战场上把敌人打疼了、打怕了，我们谈判代表腰杆子也硬不起来。这和平，是你们用血换来的！”
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国内的形势和军队未来的建设上。从国内来的宣传干事介绍了一些国内恢复生产、发展经济的情况，虽然困难很多，但到处都洋溢着建设新中国的热情。
“上级已经传达了指示，”孙政委的神色严肃起来，“战争结束了，但军队的建设不能放松。我们要从长期的战争环境，转向和平时期的建军轨道。要精简整编，要学习文化，要掌握新的军事技术，要建设一支现代化、正规化的国防军。任务很重啊！”
另一位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的干部接话道：“是啊，尤其是高级指挥员，更要带头学习。听说总部正在筹办军事学院，就是要培养我们自己的现代化军事人才。”
李云龙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政委，各位同志，不瞒大家，我这次回国，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机会进学校学习学习。这次谈判，感触太深了。咱们的战士是世界上一等一的战士，不怕苦不怕死。可未来的战争，光靠不怕死是不够的。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咱们得有自己的！指挥员光会猛打猛冲也不行了，得懂更多东西。我李云龙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毕竟，李云龙是以“能打”、“敢拼”闻名的战将，谁能想到他此刻最迫切的愿望是去读书学习。
孙政委惊讶之后，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好！云龙同志，你能有这样的认识，真是了不起！这说明你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而是想着更进一步！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同志，既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又有学习的迫切愿望，军事学院肯定欢迎！我听说第一期高级指挥系，选拔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优秀师团级干部。”
那位戴眼镜的干部也点头：“李团长说的是实情。现代化建军，离不开科学文化知识。我们政治机关也在强调，要消除‘大老粗’光荣的错误思想，要掀起学习文化、学习军事科学的热潮。”
大家就此话题讨论开来，有的表示支持，也有的流露出对离开部队、走进课堂的忐忑和不适。李云龙认真地听着，偶尔插话询问一些关于军事学院筹备的具体情况，心中那份渴望学习的念头越发清晰和坚定。
座谈会持续到很晚。散会后，李云龙和孙政委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寒冷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兵站里大部分帐篷和房间已经熄灯，只有哨兵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云龙同志，”孙政委语重心长地说，“进了学校，要沉下心来，可能要吃点苦头。毕竟离开战场久了，手会痒。但学习本身就是一场攻坚战，而且这场战斗的胜负，关系到我们军队未来的战斗力，意义重大啊。”
“我明白，政委。”李云龙郑重地回答，“再难的攻坚战，也得打下来！为了牺牲的战友，为了以后的战士不用再像我们这样用血肉去拼，这个苦，我必须吃，也一定能吃下来！”
孙政委满意地点点头：“好！有志气！我相信你一定能学有所成，将来为咱们的军队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
回到宿舍，同屋的几位干部已经鼾声大作。李云龙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窗外，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那是运送物资和人员的军列在江界车站吞吐往来。这声音，象征着力量的流动，也象征着一种新的、不同于战争时期的生活和节奏正在展开。
他想到即将踏入的校园，想到那些陌生的军事理论和科学文化知识，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他更多地是想起了冰天雪地里的长津湖，想起了枪林弹雨的上甘岭，想起了板门店谈判桌上那盏孤灯，想起了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疲惫却坚韧的战士面孔。
他的拳头在黑暗中微微握紧。学习，是为了更好的战斗，是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这条新的征途，他李云龙，绝不会落后。
第二天上午，回国的手续顺利办妥。吉普车再次加满了油，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孙政委和兵站的几位领导前来送行。
“云龙同志，一路顺风！到了学院，好好学习！”孙政委再次握住李云龙的手叮嘱道。
“请政委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李云龙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吉普车驶出兵站，汇入通往鸭绿江浮桥的车流。桥头堡，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哨兵持枪肃立，检查着过往车辆和人员的证件。江对岸，就是祖国的土地。
车子缓缓驶上浮桥，桥身微微晃动。李云龙透过车窗，看着桥下奔流不息的鸭绿江水，江水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朝鲜的山川土地，然后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
吉普车平稳地驶过浮桥中线，车轮碾过祖国土地的那一刻，车上所有人的神情似乎都悄然放松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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