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卷着落叶，在仓库的窗台上打旋。林阳蹲在货箱旁核数，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发麻，他掏出来瞥了眼，屏幕上“小薇”两个字跳得刺眼——这是今天的第二十七个电话。
他没接，直接按了静音，塞回口袋。扫码器“嘀”地扫过货箱上的条形码，屏幕跳出“型号：2013-08 数量：12”，他在本子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盖过了心里那点残存的烦躁。
自从小薇家摔门那天起，这半个月就没清静过。电话像追命似的，从早响到晚：一开始是喊“林阳你给我死回来”，后来是骂“你凭什么摔门”，再到威胁“你不接电话咱俩就分手”——林阳看着那些未接来电，只觉得可笑，分手？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他求来的恩赐。
短信更是铺天盖地，挤得收件箱满当当。有的是哭腔：“林阳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有的是撒泼：“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不然为啥这么狠”；还有的翻旧账：“你忘了上次我妈住院你说啥？你说会对我好”。林阳一条没回，看都懒得细看——那些话像沾了灰的糖，甜是假的，腻是真的。
仓库的小马路过，瞥见他手机屏幕亮着，凑过来小声问：“阳哥，还是那谁啊？这都半个月了，还没断干净？”
林阳“嗯”了声，把本子合上：“别管她。下午那批去天津港的货，叉车师傅来了吗？”
“来了，在外面等着呢。”小马递过出库单，“周主管刚还问，说你这阵子老走神，是不是家里有事。”
林阳接过单子，签字时笔尖顿了下。走神？或许吧。有时核着货，会突然想起第一次带小薇走小区花园的路，她踩着落叶笑，说“这叶子响起来像撒糖”；有时吃午饭，会想起她在肯德基给她留的炸鸡腿，说“你干活累，多吃点”。可这些回忆刚冒头，就被她后来的样子冲散——订婚宴上的冷漠，摔门时的尖叫，还有那些逼他找人打架的话，像冰锥，扎得回忆都变了味。
正往叉车那边走，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小薇，是个陌生号码，林阳犹豫了下接了，听筒里传来小薇爸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哑：“小阳，是我，老陈。”
林阳停下脚，往仓库角落躲了躲：“叔，有事吗？”
“没啥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两句。”小薇爸在那头叹口气，“你看……你和小薇，能不能再谈谈？那天的事，是叔家乱，让你受委屈了。”
林阳没吭声。他猜得到小薇爸的意思——那天摔门后，小薇家的事估计没解决，怕传出去丢人，才来拉他当“灭火器”。
“家里那点破事，你就别管了，也别跟旁人说，尤其别跟你爸妈提。”小薇爸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和小薇，你们再聊聊。结婚的事，之前是叔急了，咱再商量商量，彩礼啥的，都好说。”
林阳扯了扯嘴角。彩礼好说？早干啥去了？
“小薇那孩子，你也知道，”小薇爸又说，“她就是性子急，那天是怕我受委屈，才那么冲动。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原谅她，别不理她。你看我现在家里，一个她妈哭，一个她闹，你得管啊——你不管，这家不就散了吗？小阳，你懂我意思吧？”
懂。怎么不懂。无非是怕家丑外扬，想找个由头把这事压下去，而他这个“前女婿”，就是最合适的挡箭牌。林阳想起那天在小薇家，地上的碎碗，小薇妈哭红的眼，还有小薇喊“你不找人就分手”的样子，心里那点仅存的尊敬，像被风刮走的落叶，没影了。
“好，叔。”他对着听筒说，声音尽量平稳，“我知道了，等我有空，我跟小薇聊聊。”
“哎！好！好！”小薇爸在那头松了口气，“那叔不耽误你干活了，你忙，你忙。”
挂了电话，林阳站在仓库的阴影里，看着叉车把货箱叉起来，高高举着，像举着块沉重的石头。他掏出手机，看着那个陌生号码——不用想，肯定是小薇爸特意换的号，怕他不接。他冷笑一声，把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去他妈的“聊聊”，去他妈的“管管”。这烂摊子，谁爱接谁接，他不奉陪了。
从那天起，林阳把手机里小薇的号码、微信、qq全删了，连带之前的聊天记录、照片，删得干干净净。他甚至换了手机铃声，怕听见熟悉的旋律心里发堵。仓库的活忙，集港的货一批接一批，他跟着叉车跑，跟着小马核单，累得倒头就睡，倒也没空想那些糟心事。
只是偶尔在小区碰见小薇爸妈，小薇爸会尴尬地笑笑，小薇妈低头绕路，他也只当没看见——那扇摔上的门，不仅隔开了他和小薇，也隔开了这半个月的纠缠，清净。
直到十月底的最后一天，傍晚下班，林阳刚把电动车停在楼下，手机震了下。他以为是工作群的消息，掏出来一看，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句话：
“下趟楼，告个别。”
号码陌生，但林阳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薇的号，他删了号码，却记着那串数字，像刻在墙上的字，擦不掉，只能视而不见。
他盯着短信看了半分钟，秋风卷着落叶飘到脚边，沙沙响。去吗？好像没必要。不去？又觉得该彻底了断。最后他锁了车，往小区花园走——那条路，他和小薇以前常走，从春天走到秋天，现在，该走最后一遍了。
花园里人不多，几个大妈坐在石凳上织毛衣，看见林阳，笑着喊：“小阳下班啦？”他点点头，没停脚。走到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远远看见小薇站在凉亭下，穿件深灰大衣，头发扎成低马尾，比半个月前瘦了些。
看见林阳，她动了动，却没往前走。林阳走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你总算肯来了。”小薇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这个，还给你。”
林阳瞥了眼，是他刚认识小薇时给她买的银戒指定制的，林阳也有一个，当时挺流行的，算是情侣戒指吧，林阳在网上挑了半天，背面还刻了各自的名字，她说“不用买贵的，戴着玩就行”，现在盒子磨出了毛边，显然是常带在身上。
他没接。小薇把盒子塞到他手里，又从包里拿出条项链——是订婚宴前，大姑家表姐特意去商场挑的那条银链，表姐当时还笑着说“银链衬皮肤，小薇白，戴肯定好看”，链身细细的，坠着个小月牙，是表姐跑了两家店才找到的款式。最后她掏出个手机，是上个月刚给她换的智能机，林阳当时想着她之前的旧手机总卡，发了工资就去商场选了款最新的，她拿到时还抱着他胳膊晃：“林阳你咋这么好？这手机拍照可清楚了！”
“都还给你。”小薇把这些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你的东西，我不要了。”
林阳低头看着怀里的东西：戒指盒子硌手，项链的链子缠在一起——大概是被她攥了一路，月牙吊坠蹭得有点亮；手机还挺新，后壳贴着他给买的卡通贴纸，边角都没磕着，显然是爱惜着用的。他突然觉得好笑，这些东西，当初送的时候是心意，现在还回来，倒像垃圾。
他把戒指和项链放回小薇手里，拿起那部手机。机身还温着，大概是刚从她口袋里拿出来的，屏幕亮着，停在相册界面，是前几天她在小区拍的桂花，配着句“秋天真好”，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他想起那天在她家，小薇爸手机里看到的“王哥”聊天记录，原是小薇妈的事，小薇当时急得乱了分寸，倒没把这糟心事沾到自己手机上。
“我送的东西，从来不会要回来。”林阳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小薇愣了下，想说话，却看见林阳抬手，往后一扬——手机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咚”一声落在旁边的草坪上，屏幕朝下，估计碎了。
“林阳！你干什么！”小薇急了，想去捡，被林阳拦住了。这手机才买了不到一个月，她平时都小心揣着，这会儿被他扔得干脆，眼里瞬间涌了泪，“这是你才给我买的……”
“别捡了。”他看着她，眼神很淡，“东西送出去，就是你的了，扔不扔，是你的事。但我不会要。”
小薇看着草坪上的手机，眼圈红得更厉害：“你就这么恨我？就因为那天我让你找人？就因为我爸妈……”
“不恨。”林阳摇摇头，“就是累了。”他顿了顿，看着远处的银杏叶飘下来，黄得像碎金，“小薇，我们就这样吧。”
“为什么？”小薇的声音带了哭腔，“就因为我爸妈的事？就因为彩礼？我跟我爸妈吵了，我说不要彩礼了，车也不要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去看你装的新房，去吃小区门口的糖炒栗子，行不行？”
林阳笑了笑，不是开心，是释然：“跟那些没关系。”
是因为什么呢？大概是从她喊“你不找人就分手”开始，大概是从她骂“你多余”开始，大概是从她爸打电话让他“管管”开始——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早就不是“彩礼”“车”的问题，是心不在一起了。他要的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她要的是他为她的家庭兜底，哪怕那家庭早已乱成一团。
“是我不想了。”林阳说，“我累了，不想再踮着脚迁就谁，不想再猜谁的心思，不想再为别人的烂事操心。”
他看着小薇，她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手里的戒指盒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以前的事，都白过了？你说过要娶我的……去年冬天在肯德基门口，你说等新房装好了，就娶我……”
“没白过。”林阳说，“以前是真的，现在不想也是真的。”他想起春天时，这条路开满了海棠花，小薇站在花树下笑，说“林阳，以后我们结婚，就在这拍张照”。那时的光很好，风很软，她的头发被吹得飘起来，像只轻快的鸟。只是都过去了。
“小薇，你该学会自己长大了。”林阳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别总靠别人，别总把自己的事推给别人。你爸妈的事，该他们自己解决；你的路，该自己走。”
小薇没说话，只是哭，肩膀抖得厉害，手里攥着的项链盒子被捏得变了形。林阳没再劝，也没再等——该说的都说了，该了的也了了。
他转身往回走，没回头。身后传来小薇的哭声，还有她含糊的喊“林阳我后悔了”，他没停。秋风卷着落叶，落在他的肩上，又飘下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走到花园门口，大妈们还在织毛衣，看见他一个人回来，眼神里有点好奇，却没人问。林阳笑了笑，往家走。
六楼的楼道还是黑着，声控灯坏了，他摸黑往上爬，脚下的台阶磕得脚踝疼，却没像以前那样觉得烦。推开门，他妈正往桌上端粥，看见他回来，笑着喊：“回来啦？快洗手吃饭，熬了你爱喝的南瓜粥。”
“嗯。”林阳洗手坐下，拿起碗喝了口，粥是温的，甜丝丝的。
“今儿咋这么晚？”他爸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张报纸，“刚才小薇爸妈好像在楼下找你，没见着人。”
林阳喝着粥，头也没抬：“哦，我在花园转了转。以后他们找我，就说我不在。”
他爸愣了下，看了眼他妈，没再问。林阳知道，爸妈肯定猜着了，只是没点破。这样也好，不用解释，不用多说。
吃完饭，林阳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看着楼下的花园。小薇还站在凉亭下，手里攥着那些东西，背影在路灯下缩成一小团，像个迷路的孩子。秋风还在刮，银杏叶落了一地，黄得晃眼。
他掏出手机，把那条短信删了，又把那串记在心里的号码，设成了“拦截”。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压了半年的担子。
十月快结束了，冬天要来了。仓库的活还得干，新房还得通风，爸妈还得照顾，他的日子，还得往下过。只是以后的路，是他一个人走了——但没关系，一个人走，至少不用再回头等谁，不用再为谁委屈自己。
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落叶上，像撒了层暖。林阳站起身，往屋里走，阳台的门轻轻关上，把风挡在了外面。
这个十月，终于要过去了。而他的日子，才刚要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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